小黄门高声语毕, 留下满殿呆愣的朝臣, 自?行躬身退下。

何承天脚下晃了两晃,扭头就想?往家跑,走出两步才想?起自?己?仍在上朝, 不由怔在原地, “怎……怎么可能?……”

御史大夫的嘴也是张得老大,半晌才悻悻闭上,眼神有些幽怨地瞥了眼上首的裴玄。

“何卿擅长夜观星象, 占卜吉凶,不知可曾算到自?家今日有此一灾?”

裴玄嘴角浮笑,目光透过旒珠,嘲弄地看着底下脸色铁青的何承天。

苏蕴宜昨日才入住显阳殿, 当?夜宫殿便走水,绝不可能?是意外。本朝历来笃信星象玄学之说?,几乎是陈衡才禀报完,裴玄就立即想?到一定是有人想?借机栽赃苏蕴宜。

若任由他们?乱泼脏水,将?一顶不祥祸水的帽子扣到苏蕴宜头上,纵使她不死,也会自?此声名狼藉。

可玄学本就虚无缥缈,而?身为太史令、手?握星象定义权的何承天又是魏氏爪牙,正面对抗根本难以化解……怎么办?

在哄了苏蕴宜入睡之后,裴玄坐在床沿,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的侧脸,无声地道:“不要怕,有我。”

就在这静坐的短短片刻时间之中,他就已经想?好了主意。随后裴玄抬手?召来陈忠,对他说?:“既然他们?要放火,干脆就让这把火再烧大点。”

“那些想?要以阴谋诡计陷害苏贵嫔的人,一个都不要给朕放过。”

所以当?何承天等?人在太极殿内步步紧逼,自?以为打了陛下一个措手?不及时,裴玄其实是在等?,等?到纵火烧宅成功的消息传来就是现在。

“显阳殿走水,你?们?非要将?罪过扣到苏贵嫔头上,说?她不祥。可如今太史令、御史大夫及诸多爱卿家宅俱都起火,难道是各位爱卿不祥吗?”

旒珠下闪烁点点寒光,刺得何承天等?人面露窘色,太极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而?裴玄缓缓往后一靠,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微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漫不经心,仿佛是谁斜靠在软榻上吊儿郎当?地翘着脚说?:“其实起火或洪水,都是寻常之事,历朝历代、年年岁岁都有发生,不是仅有昨夜那一遭。依诸位之言,难道每年都有好几个妲己?褒姒现世吗?嘿嘿,若真如此,莫说?陛下,我都想?收几个入府了。”

此话一出,当?即引来众人侧目,何承天等?人更是恼怒鄙夷地看向他,而?那人竟丝毫不在意一般,甚至厚着脸皮向裴玄嘻嘻一笑。

出声之人是尚书令徐绩,而?他也是方才殿中为数不多没有风随魏氏鹰犬的十几人之一。

此刻他与裴玄两人目光甫一相接,徐绩微微一点头,收起嬉笑,继续道:“想?来无论是显阳殿,还是太史令府邸起火,多半是因为最近天气炎热干燥,家中下人又看顾不严的缘故,应与苏贵嫔无关。”

这话本是在给众臣递台阶,可何承天听说?自?家宅子被烧,正是焦心愤懑之时,见徐绩三言两语就要将?事情拂去?,脱口便道:“苏氏尚未册封,哪里来的什么苏贵嫔?!”

“既未册封,朕今日下旨便是。”

裴玄微一抬手?,陈忠当?即取出昨日拟好的旨意大声宣读:“吴郡苏五氏女,秀毓华门,礼娴内则。柔慎秉于粹性,温恭著乎令仪,册命苏氏为贵嫔,摄六宫事……”

何承天压着性子再三忍耐,当?听到“摄六宫事”一句终于按捺不住,“陛下,中宫尚有皇后在,岂有让妃妾摄六宫事之礼?”

“皇后身体虚弱,膝下多年无有所出,此前?宫中并无高位妃嫔,朕不得已才令皇后强撑病体主持中馈,如今既有苏贵嫔,贵嫔年少体健,自?当?为皇后分忧。”

裴玄大言不惭地说?着皇后“身体虚弱”时,眼皮子也不跳一下,见何承天还欲辩驳,他眯了眯眼睛,意有所指道:“况且,这是朕的家事,何卿自?家焚毁的宅院还未修缮完毕,还是多顾着自?家罢。”

威胁!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何承天一时不由气得吹胡子瞪眼,衣袖却?被暗中拽了一下,御史大夫的声音在身侧低低响起,“罢了,左右不过是册封个女人而已,暂且由着陛下,等?太傅回来,自?有说?法。”

待退朝后众臣散去?,裴玄想起方才何承天等人生硬难看的表情,忍不住一笑。陈忠见了,道:“陛下长久受这帮老贼压制,今日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朕不是因为这个高兴……”

陈忠静静等?待着后半句,然而?裴玄的话头却?戛然而?止,陈忠悄然去?看,却?见陛下向来淡漠从容的脸上,露出一种柔和而?静谧的神情,像是在惦念着什么。

只是想?到,从此以后,世间万事皆有人可以倾诉,心里就觉得轻快。

裴玄忽然昂首道:“摆架回式乾殿,这样的好事,得让苏贵嫔第一个知道。”

苏贵嫔知道后,果然十分高兴,“我就知道这样的小事儿必然难不倒你?!”

“你?是没看到,当?时何承天那几个魏氏走狗的脸色有多难看。”裴玄笑道:“就像死了三天一样。”

苏蕴宜笑出了声,而?裴玄则挺了挺胸,一副等?待表扬的模样。若他有条狐狸尾巴,此刻定然已在身后甩出残影了。

陛下如此为自?己?卖力,苏贵嫔又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也不顾及式乾殿内如木偶般立着的众多宫人,双手?勾上他的脖颈,垫起脚亲了亲裴玄的脸颊,“那……臣妾多谢陛下啦。”

“就只亲一下?”裴玄尤嫌不足,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朕为了此事可是费尽心思……”

绯色浮上面庞,苏蕴宜正要啐他得寸进尺,陈忠忽然入内禀报:“陛下,贵嫔,皇后娘娘派人前?来。”

霎时间,手?掌下原本还放松的身躯骤然紧绷,苏蕴宜清晰地捕捉到裴玄眼中的笑意转为阴冷,“她来作?什么?”

“皇后娘娘请贵嫔前?往徽音殿一叙。”

裴玄想?也不想?就低头道:“我陪你?一起去?。”

苏蕴宜定定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宜儿!”裴玄眉头蹙起,双手?紧握住苏蕴宜的肩膀两侧,“你?莫要把后宫争斗当?做你?家姊妹间的寻常龃龉,魏氏那女子阴狠歹毒,你?杀了她的女官,今日纵火栽赃又不成,她定会伺机再度报复,我不放心你?自?己?去?。”

“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是……”苏蕴宜冲他眨眨眼睛,话锋却?是一转,“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京口,你?第一次陪我去?医庐那次?”

京口,流民棚屋地,潦草破败的医庐上,却?洒着世间最明?媚的月光。当?夜他牵着苏蕴宜的手?行走在山峦下,走了多久,也就看了多久。

目光渐为软化,裴玄沉声道:“我记得,我们?才到医庐门口,那些病患直勾勾地盯着你?,你?吓坏了。”

“是你?牵着我的手?陪我一起走过去?的。”五指像灵蛇一样钻入裴玄的掌心,苏蕴宜与他十指相扣,晃了晃胳膊,“可是后来就都是我自?己?走了。”

“我知道你?永远都在,但我也想?成为能?与你?并肩的乔木,而?非依附你?的丝萝。”

“……好吧。”裴玄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是你?得答应我,若遇上了什么事,不要硬碰硬,记得来找我。”

苏蕴宜举手?发誓,“我一定跑着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