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脏?”

扯开她的手,裴七郎俯身下压,他的嘴唇是柔软而微冷的,像一片沾了?露水的花瓣落在她的唇上。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两?人的呼吸也如?丝线般纠缠在一起?。怀中的娇躯因心跳的加速而微微战栗,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便将她更为用力地?按进身体里。

时间停滞,直到两?人分开才复又流动。

裴七郎的额头轻轻抵住她的,急促的呼吸渐为平复,他抬起?头,看着满脸生春、有些呆了?的苏蕴宜,勾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醒醒,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看什么?”苏蕴宜一个激灵。

“去看看这天下。”

裴七郎的声音低哑,仿佛蛊惑。

·

城墙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夯土上布满了?箭矢留下的疮疤。京口守军们倚着雉堞,他们身上的玄甲还泛着冷冽的光,手中的长矛却早已被血污浸透,矛尖低垂,仿佛连举起?的力气都已耗尽。

城下的流民军阵中,疲惫的士兵们席地?而坐,有的用布条裹着渗血的伤口,有的则低头啃着干硬的黍饼,“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经过一昼夜的厮杀,双方都已精疲力尽。

可战争尤未停止。

随着裴七郎一抬手,流民军的牛皮战鼓再度被沉闷敲响。咚,咚咚咚,一声一声,像是地?狱深处发出的催促。

前排的士兵们如?被牵引的鬼魂般勉强站起?,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城墙推进。

守军的弓箭手们费力拉开弓弦,箭矢歪歪斜斜地?飞出,有的甚至还未触及流民军便已无力坠地?。

苏蕴宜怔怔地?站在裴七郎身旁,他们此刻高居山崖之上,可以清晰地?俯瞰这副惨烈战局。

流民军的云梯已再度架上城墙,城头守军们则用长矛拼命戳刺。一个流民士兵堪堪爬上城头,手中的柴刀尚未举起?,一根长矛便不知从?何处掼来,“噗”的一声闷响,他的腹部被穿透,剧痛令他嘶吼,脚下踉跄着后?退,手指却还死?死?地?扣着夯土不肯放弃。直到另一名守军用刀背砸碎了?他的指骨,他才无声地?坠下城去,融入城墙脚下无尽的血色中。

守将楼登亲自上阵指挥,在他一声令下,三十架噘张弩应声齐发。箭雨如?乌黑的鸟群般飞掠而出,簌簌扎进流民军阵前高高垒起?的尸墙上。箭头穿透腐肉,发出奇异的闷响,苏蕴宜莫名觉得耳熟,她细细倾听了?一会儿,想起?了?吴郡城外寒山寺的晨钟。

“要?输了?。”苏蕴宜轻轻叹道。

流民军作战虽勇武异常,奈何缺甲少械,又是攻城方。京口内外城之间的城墙并不高,对于?流民军而言却犹如?天堑,难以逾越。

“哦?蕴宜有何高见??”裴七郎的语气平淡,并没有丝毫恼怒与意外,仿佛只是询问苏蕴宜,等会儿回去想吃什么菜。

苏蕴宜看了?眼他的侧脸,迟疑着说:“以我之见?,京口守军的优势在于?坐守城墙,且粮草军械供应充沛,而这几点恰恰是流民军所缺失的,若一味正面强攻,战局拖延,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长此以往,流民军必输无疑。想要?赢下这一仗,只能速战速决。”

可是……如?何才能速胜下这一场呢?

苏蕴宜的目光在战场与脚下这座山崖上来回寻梭,只见?此地?山林茂密,又值初夏,枝叶繁盛,若是藏身山中,趁夜翻山绕行,对面城头的守军必定绝难发现。

这一点发现令她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眼中不由自主地?染上激动的色彩,她扭头看向裴七郎,急道:“可以兵分两?路!一路佯攻吸引守军兵力,另一路则绕后?至城墙另一处,两?面夹击之下,朱化和楼登分身乏术,定然……”

声音一哑,苏蕴宜看见?裴七郎微微而笑?,他的神情温柔,眼中满是欣慰与喜悦,却独独没有惊讶。

她愣了?愣,终于?察觉到一处被自己忽略已久的问题。

“褚璲呢?”

褚璲是流民军的首领,裴七郎也是收服了?他才能调动这数万流民,如?今正值攻城这般关键时刻,为何始终却不见?褚璲的人影?

“郎君在此牵制楼登,令褚璲率人绕后?突袭太?守府。”

此前在营帐中,那亲卫的话语悠悠在脑海响起?,怔愣之后?,紧随其来的却是羞臊。苏蕴宜在裴七郎注视下慢慢红了?脸,小?嘴儿嗫嚅两?下,却鼓起?了?腮帮子?,垂头不肯说话了?。

“怎么了?,我的小?巾帼?”裴七郎含笑?着,歪过头去看她。

“你还笑?呢。”苏蕴宜悻悻道:“你早就想到绕路两?面夹击的法子?了?是不是?偏还要?看我的笑?话,你这个坏人。”

裴七郎并不辩解,反道:“蕴宜方才所说之法,已得兵家之窍门,只是尚有些漏洞。”

苏蕴宜顿时霍然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过来看。”他伸手将她拉到身边,抬手点了?点脚下,又指向内城,“京口是朝廷用来安置南渡流民之所,为防止外城流民作乱,自然屯重兵于?内外城交集之地?,也就是此处。我既然在此强攻,其余城门自然守备空虚,这一点没有错。”

“只是蕴宜,流民军和京口守军在兵械与地?利方面的差距太?大,合兵一处都难以取胜,更不要?说兵分两?路。一旦另一扇城门遭袭,若不能即刻拿下,待其守兵将消息报与楼登,他必然能猜到这是我们打算行两?面夹击之策,他只需留下部分人手在此地?与我们周旋,率大军现行剿灭那绕行的小?股流民,断我们一臂,此战立败。”

“所以……所以你……”苏蕴宜怔怔地?听着。

“所以我的目标并非夺取城门,而是擒贼擒王。”裴七郎缓缓直起?身子?,傲然负手,“京口遭逢大水,城墙亦有损毁,若率百余精锐由此潜入内城太?守府,将朱化捉拿在手,则我军将不战而胜。”

“算算时辰,褚珩章也该成事了?。”

裴七郎话音才落,京口守军竟似若有所感一般,原本激烈的鼓声渐渐停歇,而两?方的攻势都收起?,战场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濒死?之人的哀嚎还在半空徘徊。

“住手!都给我住手!!”

城头声嘶力竭的叫声刺破这死?寂,来人身形瘦削、浓眉大眼,外罩蜀锦大氅,腰间系带以金丝绞就。

这么一个体面的中年?人,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肮脏血腥的战场上,甚至他的脖子?上还架了?一把刀,那刀尖滴落血珠,污了?他领缘上缀着的南海明珠。

“朱太?守……”守军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呆若木鸡。而城墙下的流民们在片刻的诧异之后?,纷纷激动高呼起?来。

“是朱化老贼!”

“大兄拿住了?太?守朱化!”

性命只在旁人一念之间,朱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被挟持着勉强走上城头,已是双脚酸软、两?股战战,偏偏颈侧那森冷刀锋还吊着他一点神志,朱化僵硬地?扭动头颅看向呆愣的楼登,大喝:“还不快命人放下武器,迎裴郎入城!”

说罢,他艰难地?扯起?笑?脸,对挟持着自己的褚璲说:“褚爷爷,您看,我都照您说的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