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苏蕴宜丢下水盆和女孩儿就往外跑,这一回她全然顾不上外头那些鬼魂一般的病号,只埋头急奔,等冲到了外头,扶着破栅栏就大吐特吐了起来,她腹内不住地抽搐,直到快要将胃也一并吐出才算作罢。
一只盛着水的竹筒被递到面前,苏蕴宜劈手接过,仰头喝了好几口,那股萦绕不去的恶臭,和血肉模糊的画面才算淡去几分。
“那女孩儿的阿姊对我们有大恩。”
声音自身后传来,跟着出来的林慧娘一边替她捋着后背,一边平静地道:“当时褚璲他们出去寻粮,路遇暴雨,久久不得归,留下我们这群老弱妇孺几乎快要饿死,是她的阿姊莲华,主动献身与朱化,才换来粮食,助我们渡过难关。”
闻言,苏蕴宜手上动作一顿,竹筒中的冷水晃出少许,打湿了她的下巴和脖颈。
林慧娘继续缓缓道:“恰好彼时淮江王也在京口,一见莲华,惊艳异常,便开口向朱化讨要,朱化不敢不给,于是莲华便随淮江王继续南下。这女孩儿不舍与莲华分离,硬是追着莲华的马车追出二十多里,等我发现她不见,带人找到她时,她已经昏死在地上。”
“是有人以钝器击打了她的头,致她重伤,纵使我们发现及时,勉强救回她一条小命,可这一年以来,她总是时昏时醒,不能动弹,时日一长,尾骨处便溃烂至此。”林慧娘声音哽咽,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凶手是谁?”
“这不重要,在这样的世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性命原本就比蝼蚁还要贱。”
苏蕴宜于是沉默下来,她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竹筒,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林慧娘低低地抽泣了一会儿,才道:“这几天,她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已不足一个时辰……想来,她所剩下的日子大约不多了。”
长叹一声,林慧娘抬眼看向苏蕴宜,“她的阿姊莲华同你长得颇为相似,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静默片刻,苏蕴宜问:“所以你才让我留下七天就是为了她?”
“不错。”林慧娘抹了抹眼睛,叹声道:“你若不肯,我不强留,我瞧得出,你与朱化、淮江王那等人不同。即便你走了,我还是会为裴君继续诊治的,你不必担心。”
腹内的翻滚至此已经全然平复,苏蕴宜看着林慧娘那双通红的眼睛,“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双喜,她叫双喜。”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那我以后随你看,随你玷……
等苏蕴宜重新兑了盆热水回到棚屋中时,双喜还醒着,一见着她,眼睛便像流星一样亮了起来。
“……方才那水有些凉了,我出去给你换了一盆。”苏蕴宜强忍着不去看她身后尾骨处那狰狞可怖的伤口,硬着头皮在床沿上坐下。
说是床,其实就是几张破木板,边缘粗糙,床脚歪斜,床板上铺着的薄褥子早已磨得发亮。苏蕴宜甫一坐下,床板便发出低沉的呻吟。除此之外,四周便只剩下拧干麻布时,水流滴落的声音。
苏蕴宜照着林慧娘所说的法子,给双喜清创上药,可她动作笨拙、手法生疏,饶是再三小心,还是不慎碰到了某处。脆弱的黏膜立即溃破流血,双喜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可她却抢在苏蕴宜前头说:“不疼!阿姊,我不疼的!”
苏蕴宜怔了怔。
听闻双喜的阿姊莲华是个美人儿,双喜大约也随了她,生得一副柳眉杏眼,可沉疴纠缠,她如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面色青白如纸,像是被病痛抽走了所有的血色一般,只留下一张干瘪的躯壳。
但她的眼睛却依旧灼灼生光,小狗儿似的巴巴盯着苏蕴宜不放。
心头莫名软了一块,苏蕴宜犹豫着伸出手,摸了两下她稻草一般枯黄的头发。双喜立即顺势昂头蹭了蹭她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说:“阿姊,你既回来了,便不要再走了,不要抛下双喜好不好?”
苏蕴宜吸了吸鼻子,“……好。”
……
掩了门走出棚屋,林慧娘才给裴七郎施针完毕,裴七郎上身的衣服还没穿上,入目便是一片流畅紧致的后背,苏蕴宜面上一热,佯装不经意地撇开视线。
林慧娘却将这一幕纳入眼底,笑道:“哟,这是害羞了?我还当你已经见惯了呢。”
“我才没有害羞!”下意识说了一句之后,苏蕴宜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坐实了自己“见惯”么?对上林慧娘笑而不语的脸,她暗暗磨了磨牙。
裴七郎起身将衣襟严严实实地掩上,走到苏蕴宜跟前将她挡住,拱手道:“多谢林大夫,我们今日先行告辞,待明日再来拜会。”
同林慧娘道别之后,苏蕴宜老老实实跟着裴七郎往外走。外间棚屋里的病患们都已经睡下,呓语、磨牙和呼噜声此起彼伏,可推门出了棚屋,门外静谧一片,仿佛天地在这一刻都屏住了呼吸。山峦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巨兽的脊背,而裴七郎牵着苏蕴宜的手,一前一后地在山峦下行走。
“我们不回内城吗?”
“不回,褚璲为我们安排了住处。”
“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入夜之后,内外城之间的城门任何人不得打开。”
两人的轻声细语在方寸间流淌。裴七郎说着话转过头,看见了苏蕴宜莹润秀挺的侧脸,她抬脚远远踢飞了跟前一块小石头,得意地笑了,裴七郎的嘴角便也随着微微上翘,轻声道:“方才见到我,可是害羞了?”
“你还提?”苏蕴宜不免就有些恼羞成怒了,“都说了我没有害羞!”
“那便是见惯了?”
“胡说!我才见了一次!”苏蕴宜顿时如炸毛的小猫般张牙舞爪,却又瞬时偃旗息鼓,闷闷道:“你多金贵啊,岂能容我玷污?”
裴七郎歪过身子靠着她的肩膀,低声哄道:“那我以后随你看,随你玷污就是。”
饶是苏蕴宜自觉厚颜,对上这厮也不免感叹一声“好厚的脸皮”。她冷哼一声,“以后?我同你,哪里来的‘以后’?”
此言一出,苏蕴宜后知后觉地一愣,身旁的裴七郎也沉默下来,若非手上的温热依然在,她险些要以为他也融入这一片凝滞的静谧中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可下一瞬又想:干脆今夜就把话说开。
于是在裴七郎的注视下,这方才还如小猫儿一般胡闹的女郎蓦地停下脚步,然后抬起手,当着他的面一根根掰开了他原本紧握着她的手指。
“裴七,”后退一步,苏蕴宜冷静地说:“我有话要同你说。”
默了默,裴七郎道:“你说。”
“我原以为你我上次在吴郡之时就已彼此两清,所以你派人护着我,这次又专程来接我,我心里是十分感激的。虽是如此,可我也有自知之明,我晓得我同你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我从未奢望我能逾越,所以……”
苏蕴宜暗暗深吸一口气,错开视线,道:“所以这次从京口回吴郡之后,还请你依旧做我的表哥,我们之间,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沉默像一团浓重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裴七郎的目光淡漠而冷然,他没有笑,苏蕴宜才发觉原来他不笑时,给人的感觉竟是这般威严而孤高,可她不偏不倚,仍仰头回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