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纵横驰骋之下,百里之遥亦不过半日,此刻天?光蒙蒙亮,锦军军营静谧一片,似乎尚陷在沉睡之中。

为防止马蹄声惊动锦军,石观棠早已命将士用麻布包裹好马蹄,四千北羯军磨刀霍霍,压制着内心滚动的战意,缓缓向高地逼近。

身处中军,石观棠抬头望向那面似乎已近在咫尺的锦字纛旗,从来镇定自若的眼眸也不由?得波澜乍起今日,或许就?是这面大?纛落地的时候!

他拔刀出?鞘,口中高喊:“北羯的将士们,随我冲!!”

霎时间,静谧的高地喊杀声四起,北羯士卒们再不压制,放任体内热血沸腾,纵然连夜奔袭已极大?地消耗了他们的体力,但只要仰头看?见那面高悬的纛旗,战力便仿佛用之不竭般涌至四肢百骸。

战马被催动着奔向高地,倏忽间,锦军士卒们的面孔仿佛已近在眼前。

北羯骑士们兴奋大?叫,等待着锦军士卒们慌乱逃窜,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面对突然来袭的敌军,锦军竟毫不意外似的,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结队列阵,盾牌手当前,弓弩手在后,下一瞬,如雨幕一般的箭矢从天?而降。

为了用最快的速度奔袭,北羯军都是轻装上阵,没有重甲的掩护,轻骑兵对上自高处落下的箭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随着箭矢落地,“噗噗”声不绝于耳,血液飞溅至半空,将清晨的雾气也染成薄薄血红色。

裴玄坐于锦军纛旗下,望着山下这一幕,目光在人仰马翻的北羯军中四下搜寻。

如同?石观棠渴望活捉或将他斩首那样,裴玄对他也抱有同?样的期待。

时间拨回昨天?前半夜,当北羯的斥候发现锦军驻扎地的同?时,锦军的哨骑也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踪。因为离得太远,陈显只好放弃拦截匆匆来报,“陛下,有北羯的斥候发现了我们的所在!”

静默片刻,裴玄仍盯着手中的书册,“看?来派去敌营的那几个人已经?全都暴露了。”

陈显极懊恼,他重重“哎”了一声,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既然已被北羯军探得行踪,军中已是危险万分,我护送陛下即刻回城!”

“护送朕回城,然后呢?”裴玄看?着书头也不抬。

“然后……”陈显一时哑然。

“然后龟缩不出?,坐等着北羯援军抵达襄阳,看?他们从容破城后,再南下攻打竟陵?”裴玄的视线终于从书册上离开,平静地落到陈显脸上,“等他们开始打竟陵,你再护送朕回建康?”

“可是陛下万金贵体……”

“陈卿,朕若视自己为万金贵体,当初就?不会从建康来到这里。”将书册倒扣在桌案上,裴玄站起了身。

顿了顿,他道:“准备迎敌。”

裴玄的身量和陈显差不多高,可此刻,陈显却感到如山岳一般的威压。

他不由?自主地跪地伏首,“臣遵旨!”

……

第?一轮箭雨落毕,眼看?着方才还势不可挡的北羯军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萎靡下去,陈显难掩兴奋,他有意在陛下面前再创奇功,翻身上马,亲率军中一千骑兵往山下驰去,“儿郎们!随我歼灭羯狗,活捉石观棠!”

这一千骑兵同?样兴奋难耐,齐声高呼:“歼灭羯狗!活捉石观棠!”

石观棠被这一声声活捉自己的口号声震动,冷笑一声,推开护持在自己身上的亲卫们的尸体,踉跄着站起身。

方才那一阵箭矢齐射,有几支箭射中了他的坐骑,石观棠也随之滚落在地。若是寻常骑兵,在战场上掉落马下几乎等同?于死亡,可他的身份终究不同?寻常,眼见主帅落马,左右亲卫立即以身为盾护在他身上,用自己的性命给?石观棠换来了生路。

石观棠随意抢了匹无主的战马,翻身而上,面对奔驰而下的锦军,他白皙俊秀的脸上毫无惧色,反倒迎面向上冲去。

北羯军此行终究有四千骑之众,就?算在方才的箭雨中半数骑兵失了战力,剩下的骑兵人数也胜过锦军。眼见主帅毫不畏死,一马当先,越来越多的北羯士卒重新聚拢在他身后,和锦军冲撞在一起。

两?边都是轻骑,没有重甲作为防护,便只能靠血淋淋的厮杀分出?胜负。

北羯军虽说?经?过长途奔袭,又遭箭矢齐射,战力损耗不小?,但靠着人多,竟硬生生顶住了锦军的锐气。

陈显原以为的轻易取胜根本不存在,他冲入北羯军中,只觉仿佛置身泥泞,整个人都被北羯骑兵给?缠得难以脱身。

这些北羯骑兵仿佛根本不知生死为何物?,一个个瞪着赤红的眼睛,催动马匹不要命地厮杀,往往以命换命,也要将锦军士卒斩落马下。此消彼长,锦军的气势竟为之一滞。

更要命的是,北羯军中有一白面银甲的小?将,看?着年岁不大?,武艺却颇为不凡,他策马四处驰骋,分明身在战场,却如入无人之境,所遇骑兵往往走不过五个回合便被其阵斩。而陈显一身精良铠甲显然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小?将微一侧目,旋即掉转马头向陈显疾驰而来。

陈显一咬牙,迎头冲上,“嘿!那小?子?,爷爷乃是奋威将军陈显,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石观棠。”

话音未落,枪尖已至。陈显骇然低头,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枪,后背冷汗涔涔而落。

他此前曾与石安国交手,以为那已是当世首屈一指的猛将,可如今才与石观棠过了一招,他便知道这位六殿下的武艺犹在石安国之上。

他打个石安国都得十几个人,如今一对一,当真能在石观棠手下活命么?

答案是否定的。

思索之间,两?人又过几招,陈显都是勉强支撑而已。眼见那石观棠愈战愈勇,陈显心中大?骇,怯意陡生,惊惶之下,竟掉头逃跑。

主将怯战而逃,已隐有崩毁之势的锦军这下轰然而散,骑兵们紧跟着陈显转头就?跑,原本大?好的局势顷刻崩坏。若再不制止,接下去的局面几乎可以想见北羯军会驱赶溃散的骑兵冲击高地大?营,以倒卷珠帘之法,令剩余的四千锦军步卒也一同?崩溃。

姚子?昂眼见局势如此,简直惊骇欲死,他刚想求陛下弃军后撤,却听身侧传来一声叹息。

裴玄站起身,亲手握住了那面写着“锦”字的纛旗。

“众军听令,朕今日亲自执旗,与诸位将士同?生死,共进退!”

结成却月阵的步卒们眼见骑兵将至却不动如山,甚至方才已经?掉头逃跑的陈显和一众骑兵也反身俯冲。

而石观棠怔然望着那面旗下模糊的人影,忽而意识到,经?此一败,恐怕他此生都无法再南下半步。

……

襄阳城中,高回立于墙头,踮着脚向北羯军营再三张望,“你确定昨夜有近万北羯军南下而去?”

从昨夜斥候报告这个消息后,这已是高将军第?七次发问了。

小?武无奈叹道:“将军,方才我已命人再去探查,今日北羯军营空荡许多,埋锅造饭的炊烟较之往日也淡了不少,此事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