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忠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陈衡的尸首,一咬牙,“敢问陛下,如何处置陈衡?”

裴玄的声音远远传来,状似沉稳的声线下翻涌着滔天的怒火。

“挫骨扬灰。”

整整一夜,过了整整一夜的时间,他才发现苏蕴宜不?见了。

前?日他被撵回式乾殿独守空房,本打算第二天再去同皇后说说软话、卖个乖,可谁知无?数的政务突兀冒出,将他缠得?脱不?开身,在?太极殿忙到深夜才得?了喘息。一看时辰,已到了子时。

宜儿已经睡下了吧,他想,那?就明早再去找她好了。

可等到他起了个大早去显阳殿,对上的却是倚桐和莲华两张懵然的脸,“昨夜陈门丞奉陛下之命将娘娘请走了,难道娘娘不?是与陛下在?一起吗?”

“朕何时叫陈衡……”他反应过来,一时咬牙切齿,“陈衡!”

在?宫中侍卫的大肆搜查之下,陈衡很快在?冷宫附近被发现了,他自知犯下大罪,服下毒药自行了断,等发现他时,尸体早已经僵硬了,只留下一封陈罪信。

陈衡死不?足惜,只是他的宜儿,他的皇后,还杳无?音信。

裴玄独自怔然坐于显阳殿中,看着殿中那?些精致素雅的摆件与装饰。

苏蕴宜其实才从式乾殿搬回显阳殿不?久,可她是个讲究情趣意?调的人,殿中的摆设大多是由她亲手?挑选布置,裴玄坐看着,仿佛就能望见,他平日没有陪在?她身边时,她一个人是如何处理宫务,如何翻阅史书,如何焚香插花的。

可如今,旧物犹在?,人却不?见。

他忽然想起自己才与她相识不久时,用手?段逼着她从她父亲骗来五万石粮,他得?了粮之后,扭头就踏上了前?往京口之路,好在当时对她多少还存有几丝愧疚,便留了暗卫在她身边庇护。

之后无?数个昼夜,他每每想起,便会庆幸自己这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

因为当暗卫前?来禀报,说苏女郎遭人掳掠出城时,他以为自己早已化为死水的心,竟为之猛然一颤。

可当时那点担忧,及不?上此刻万一。

陈忠小心翼翼地入内时,看见陛下正坐在苏皇后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手?里还攥着朵皇后前?日才剪下的月季。

他看似平静无?波,可陈忠身为帝王心腹,却知晓这风平浪静的水面下,酝酿着怎样可怖的风暴。

他颤颤巍巍地跪下,“陛下,您一整日水米未尽,这样下去身子可撑不?住啊。皇后娘娘若是知晓了,也会担心的……”

听到“皇后”两个字,裴玄如止水一般的眼瞳才闪了闪,“陈忠。”

“奴婢在?。”

“去备马。”

裴玄缓缓起身,“石观棠一心想要带她回北羯,又有魏氏在?暗中相助,他们不?会躲藏在?建康城中,他一定绑了她出城,去追使团了。”

“朕亲自去接她。”

说话时,裴玄手?攥成?拳,月季花枝上的刺扎入掌心,传来轻微而尖锐的疼痛,裴玄摊开手?看了眼,轻嗤一声,将花丢在?地上,抬脚踏过朝殿外走去。

陈忠看了眼被碾成?花泥的月季,咽下了劝说的话,“遵命。”

·

苏蕴宜睁眼之前?,昏迷前?的画面便抢先涌入脑海。

昏黑的夜色,幽寂的冷宫,陈衡满面哀戚,而陆石两眼血红……身下虽垫着柔软的毛毯,却仍能感受到晃动,自己不?在?建康宫中,那?自己这是在?……

苏蕴宜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强行忍住睁眼的冲动,正思索着如何脱身,身边的人忽然动了动,有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脸颊上。

“五娘,你醒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苏蕴宜只好睁开了眼,她故作疲倦地抬手?揉了揉脸,嘟哝道:“怎么我才醒,你就发觉了?”

“我那?大兄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想要从他手?下活命,我这一身本事自然要胜过他人许多。”陆石说着,笑盈盈地将她扶起靠在?车壁上。苏蕴宜抬眼看他,他也不?躲不?闪,坦然视之,仿佛将她掳掠出宫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们两人坐在?一辆逼仄的马车上,苏蕴宜去撩车帘往外看,陆石也不?曾阻止,“你们锦国?的魏太傅果然手?眼通天,连夜将你我送出了建康城,我带了三匹马,日夜轮换疾驰不?歇,此刻已在?建康百里之外。”

入目所?见一片荒芜,苏蕴宜便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强忍着怒气?与心惊,“你要带我去哪儿?”

“邺城,我早就说过,会带你去看北地风光的。”

陆石像是浑然没察觉苏蕴宜的异样一般,自顾自兴致勃勃地道:“五娘你是吴郡人,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建康吧?邺城是我们北羯的国?都,与建康景致大不?一样,那?里平坦广阔,虽没有小桥流水,却山林荫浓,我可以带你去跑马打猎,还可以……”

“陆石!”骤然打断他的话茬,苏蕴宜紧盯着陆石怔然的眼瞳,一字一顿道:“放我回去。”

陆石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你想回哪里?回那?姓裴的身边是吗?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并不?是自愿跟他回宫的,你那?时都已经要嫁人了,是他以权势压迫,硬把?你抢走的不?是吗?既然如此,现在?能够离开他,你应当开心才对呀,可你为什么……”

他整个人都泄了气?,像小狗耷拉下尾巴,“你为什么还是想着他?”

“……”苏蕴宜并不?为所?动,她静静地看着垂头丧气?的陆石,“那?你可知道,我之前?宁可选择嫁给他人,也没有去找你,是为什么?”

陆石脖颈一僵,他没有动。

“因为我是锦国?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哪怕片刻去北羯的念头。”

“为什么?”猛然抬头,陆石的眼睛大而明亮,盛着委屈与茫然,“你不?是说过,你不?懂北羯与锦国?之间的纠葛仇恨,你明明说你不?在?乎的呀!”

“那?是以前?!”苏蕴宜提高?声量,见他怔住,又缓和了语气?,“陆石,你还记得?吗?我在?京口的时候,给流民们做过一段时间的郎中。”

陆石闷闷地说了声“记得?”。

“流民,即是失了家园田地的百姓,可他们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家的。”苏蕴宜沉声道:“褚璲,他是琅琊人士,家族有田地千顷,人口数百。双喜和莲华,不?如他家富足,却也有几亩水田,两三茅屋。秦娘子,原本有个举案齐眉的夫婿,江儿也有他的生身父母……我的师父林慧娘,更是名?医世家的女郎。”

“可是等到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除了自己一条性命,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猜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