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了无牵挂,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他的母亲,往后恐怕再不能尽孝膝下。
他在留给陈衡的信里,拜请陈衡,照顾她的余生。
犹记那年,他的那位皇兄死前封他为摄政,自己答应了下来。不久他收到消息,他的母亲那段时日经常彻夜难眠,常去寺庙拜佛许愿。
她生于王室,后又入宫为妃,恐怕那个时候,她便就知道,自己踏上的这条路,想要善终,需极大的福缘他的从前,已是占尽人间富贵,怕是早已挥霍尽了命定的馈赠,何来之幸,能再有如此之福缘。
她还是王女之时,与陈衡原本两情相悦,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然而只因父皇无意撞见了当时的她,被她美貌打动,她的命运便就改变,入宫为妃。
当年,她在父皇去世之后不久便出宫归乡,并非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是他的父皇临终前下令,命她回往她当年来的地方。
他的用意,当时十七岁的束慎徽并不是很明白。因为早前曾不小心撞破过父皇和母亲曾有过的不快,他以为是父皇对母亲感情已是冷淡,所以将她贬驱出了皇宫,不许她和李太妃那样留在宫中高居尊位,以此作为对她的惩戒。
也是后来,他才渐渐领悟。
父皇固然离完人甚远,一生更是唯我独尊,但临终前如此安排,是何用意,不言而喻。
这不仅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父皇圣武皇帝的心愿。
但愿她能谅解自己,勿过度伤悲,往后有人陪伴,行遍天下,共度余生。
公主府的寝堂之中,陈伦抱住默默流泪的永泰公主。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可以走吗?”她哽咽着问丈夫。
是他自己不想走了。
他功高盖主。从前少帝和他无猜,他自然可以功成身退。但是现在这样,他早已没了退路。他只有两条路,要么照着所有人的想法上位,要么成全少帝,那个由他一手扶持到了今日的少年。
以陈伦对他的了解,只要他认定那少年能够成为大魏的合格君主,他是一定是成全的。
至于公主说的走,他是可以,倘若他想。但他何许人,高傲如他,若叫他在猜忌里渡过一生,于他而言,怕是生不如死。
他更不愿因他一人,累及从前和他有过交集的所有身畔之人。
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公主解释这一切。
“不行!就算谨美不愿,我也要入宫去!我要去见陛下!那个没良心的小王八”
永泰公主突然从陈伦怀中挣脱了出来,胡乱抹了下眼泪,披衣便要唤人。
“公主!驸马!”
正这时,寝堂外传来家奴的呼唤之声。
陈伦开门,被告知,就在方才,一个自称是并州刺史陈衡的人到来,说是有急事求见。
他和闻声而出的公主对望了一眼,急忙出去,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立在厅堂之中,正焦灼不安地来回走动。
陈伦没有想到,今夜束慎徽才和自己提及,这么巧,他竟仿佛从天而降。
“叔父!”他唤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别的,就见陈衡朝着自己快步走来。
“我方入城,寻到摄政王府,府里下人道他来了你们这里。”
“他人呢?我受王妃所托,有急事寻他!”
第114章
陈伦很快收到手下回报,西门的夜值门吏称,摄政王约在两刻钟前,从这里出了城。
西门外是大片的郊野,但在十几里外有一处所在,护国寺。
直觉告诉他,他极有可能是去了那里。
皇宫之中,贤王复命,将带来的腰带、奏折连同少帝的那道退位诏书全部奉上。
他走在出宫的路上,脚步渐渐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少帝和摄政王裂痕渐深,高贺死后,朝堂平静,北方战事也稳步推进,胜利指日可待。他知等到捷报传来,少帝和摄政王之间的平静必会被打破,将有一场大变。他担心陈伦惹祸,趁永泰生子的机会,严令他告假在家,以免被卷进去。
他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少帝今夜委自己去传那样的话,他是万分不愿的,然而,那少年是皇帝,能奈其何。
他的眼前浮现出片刻前少帝收到回报时的样子。他看着呈上的物件,眼眸低垂,一句话也无,就算是自己,竟也看不出半分他当时的内心情绪。倘若说之前他还曾感到不确定的话,那么就在那一刻,他确定了。再想到一夜之间圈禁大长公主、逼杀兰荣,还有对那道遗诏的处置。种种举动,显然不是临时之举,那少年皇帝早有准备,只是此前隐忍不发而已。
就在去年的差不多这个时候,他还曾做出过私逃的冒失出宫,短短不过一年的时间,变化如此之大,令贤王有些不寒而栗。
皇位当真能把一个人,变成一把有着人形的刀。
他一生明哲保身,不说半句不该说的话,不做一件不该做的事,得来了贤王的名号和尊崇的地位。
贤王立了片刻,慢慢转身,调头而去。
……
束戬立在太庙的神殿之中。
他的对面,是高祖、武帝和明帝的神位。
曾经这个地方令他感到阴森迫人,是皇宫里最为可怕的一处所在,此刻他却独自一人,在这间空旷的大殿里站立了良久。
他早已知道,皇宫之中最可怕的,不是鬼神。
记得他第一次看到明帝遗诏的时候,他恐惧于自己父皇的心机。但是现在,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座下的位置上了心,不愿旁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