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1 / 1)

或许第一次,在兰荣到他面前指出这种可能的时候,在他愤怒的外表之下,心里就已埋下了恐惧的种子。他在犹犹豫豫的沉默当中,放任世人对这人的诋毁从最初的几道弱声变成风暴,他却又将一切的罪责都推给别人。

是他自欺欺人罢了。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他心中的负罪之感。

束戬一下离座,站了起来,红着眼,看着对面的人,又说:“三皇叔,你敢说,你就从无半分私心,你从未有过半分想当皇帝的念头?”

“现在!你想怎样?”

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刚才的话,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开始不停地发抖。他勉强站着,看见对面那人忽然朝着自己走来。当他穿过那道隔在二人中间的光带,他的身影仿佛是剑劈开了水,在他走过之后,水又迅速地弥合在了一起。他开始登上丹墀。

随着他朝自己越走越近,来自他身躯的压力也仿佛越来越大。束戬颤抖得愈发厉害了,盯着他的衣襟。那上面染着污血下一刻,束慎徽停在了他的面前,朝他伸手过来,抬臂,手掌搭在了他仍稍显单薄的一侧肩膀之上,轻轻压了一下。

束戬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已离他而去,被压着,一下便坐了回去。

“陛下,你要掌权,做真正的皇帝。你的一切顾虑都是合理。人心莫测,皇帝是孤家寡人,这些也都是臣从前教你的。你没有半点错处。”

他慢慢说道。

束戬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仰起脸,听到他说:“年后诸事一起涌出,何况陛下还有先帝遗命当头,重压之下,属实不易。不但如此,臣很是感激陛下,元旦大朝之时,陛下非但没有照着先帝遗命行事,反而继续令臣占着摄政之位。臣却犯下了忤逆之罪,未将陛下放在第一位来考虑,坚持开战。当日若将战事缓上一缓,或也不至于会到今日如此地步。”

“还是那句话,陛下无一错处,错在臣。”

他望着束戬,最后再次如此说道。

“至于今日”

他顿了一顿,转脸,望了眼下面大殿地面之上那大滩的触目惊心的淋淋污血,“今日之事,更是臣犯下了不赦之死罪。方才臣对朝臣讲,过后,臣会给陛下一个交待。此臣之肺腑之言,不过,不是现在。臣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日。臣可对天发誓,待长宁打完此仗,收回幽燕,臣代圣武皇帝完成遗愿,到了那日,臣必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待。”

他的语气平缓,正如他此刻的神情,但口中说出的话,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束戬的心跳猛地一阵加快。

“陛下,”那人的面容却依然平静,继续说道。

“姜家对大魏之忠,长宁对陛下之诚,陛下必然了然于心。至于臣立她为王妃一事,前因后果,以及臣当初的用意,陛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过是被迫屈服嫁臣为妻,与臣,谈不上有丝毫的夫妻之情。臣不妨直言,她的心中,实是另有所属之人。”

“当初臣请贤王带着聘物去往雁门求亲,聘物是圣武皇帝早年赐臣的一柄腰刀,陛下应当也是知晓。它曾随圣武皇帝南征北战,可惜还没来得及饮胡血,圣武皇帝便就驾鹤归去。臣以此刀为聘,目的也在于此,要叫姜家父女知道,他们是在替圣武皇帝完成遗命。不但如此,臣在贤王出发代臣求亲之前,也早早便将一纸休书置在了刀柄之中。”

“长宁名为臣妻,然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个被臣利用的人而已。目的达到,臣与她,或是她与臣,皆是两不相干。”

束戬吃惊万分。

“陛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强大如北狄。即便此次得以收回幽燕,也不过是我大魏稳固北方门户的开始。将来,她会再为陛下驱逐敌寇,北破万里。假以时日,陛下也必将实现心愿,创不世之伟业,成为比陛下的皇祖父更加有为的皇帝,为我大魏,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令东西南北,四方来朝!”

“臣相信,陛下一定可以做到。”

最后,他望着座上的束戬,如此说道。

束戬至此已经完全惊呆。

他定定地坐着,失了任何的反应。

束慎徽从容走下丹墀,最后,朝着座上少帝下拜,郑重叩首,起身,后退了几步,旋即转身迈步,如常那样,走出了大殿。

朝会上发生了那样的惊天巨变,百官怎会离去,此刻大多都还聚在大殿之外那处等候上朝的广场上,忐忑等待,不知事情将会如何收场。贤王更是焦心万分,正张望着前方,忽然看见一道身影从殿内走出,急忙快步上去,其余人也都纷纷跟上。

束慎徽停步,立于丹陛之上,对着其下一众屏声敛气的大臣说道:“本王已向陛下提交高贺罪证。蒙陛下宽宥,没有计较本王的冲撞之举。朝中奸佞既除,本王将领尔等大臣一道,继续共同效力陛下,从今往后,上下一心。”

“此处已是无事,尔等各归值房做事。”

他这话一出,众人心中无不雪亮。

高贺被他如此斩首,事先谁能料想?那颗满地滚动的人头所造成的震慑,无与伦比。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敦懿太妃口中所嚷的那道所谓明帝遗旨是真,那又如何。无人能够执行,它便如同一纸废书。

显然,失了最大助力的少帝已被摄政王就此死死拿捏住了。

今日将会是个转折。

从今往后,朝堂之上,再无杂音。

众人暗看一眼他身后那座大殿的门内。长安暮春时节,阳光已转灿烂。但这里望去,内中幽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无人再多说一句,诚惶诚恐,纷纷应是,随即转身各自离去。这时,陈伦也从宫外匆匆赶入。

束慎徽朝他微微颔首,示意稍等,望向贤王。

贤王心绪依然无比紊乱,总觉事情不会如他方才口中所言的那样简单。他望一眼大殿的方向,低声问:“殿下,当真无事?”

束慎徽笑道:“会有何事?皇伯父不必过虑。先前是奸佞小人从中离间而已。如今恶首已除,陛下与我误会消除,同心如初。倒是今早之事,叫皇伯父受惊,是我的不是。请皇伯父放心,只管坐等北方捷报便是。”

他言笑晏晏,神色已不复杀气,又恢复了他往日的模样。

贤王也知,有些事,他未必会全部都叫自己知道,只得按下心中隐忧,无奈而去。

第二天,朝廷便下旨,高贺诸项罪名坐实,满门抄斩。又经有司连夜查证,同党共十来人,依律或同罪论处,或夺官降位,不予姑息,立刻执行。剩下那些平日跟在后头的附庸,则给予改过之机,免于追究。这些人在那日的朝会上,早就被吓得魂不守舍,本以为此番高贺暴死,李太妃倒下,少帝虽还有兰荣为靠,却也是孤掌难鸣,从此摄政王真正一手遮天。像自己这些人,从前站错了队,此番定是难逃毒手,本个个愁云惨雾,人心惶惶,没想到事就这么过去了,无不暗呼侥幸,从此老老实实,莫说明着,便是暗地,也再不敢论半句不好。

不但如此,一道委任之令,在当天,便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递送了出去,发往雁门。

姜含元从西关赶回雁门之时,姜祖望撑着一口气,在等着她回。

他卧于大帐的一张简榻上,双目微闭,仿若睡去。当姜含元从外冲入,看到他睁眼,望向自己。

倘若不是他的面色过于苍白,姜含元觉得他只是倦极了,此刻精力有些不济罢了。

和女儿四目相对,他的脸上露出一缕微笑,低声说道:“兕兕,等到你回了。”

姜含元扑跪到了榻前,抓住父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