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七月底, 但山寺昼热夜冷,加之连日来心疲力竭,一来二去,萧成钧铁打?的身子骨也染了病气。
沈明语本已经回京, 得知他?要暂留山寺养病,如?何放心得下,立刻叫人?打?点好行李,又?去请了方玉寒,备了马车出城去了。
这种?时候顾不得许多,即便知道阿爷会察觉出端倪,她终究还是想陪着哥哥。
时值暴雨急遽,黑云倾压,白昼如?夜,上山行路艰难。
一行人?冒着雨终于在天黑前到了慈云山寺。
沈明语还没走进山寺后?院,萧成钧已经撑着伞,快步出来迎她。
带着人?到了自己暂居的禅房,萧成钧见她一身泥泞,乌发长睫皆沾染了雨雾,半边身子都湿透了,一面替她解了外氅,一面低声?道:“这样大的雨,怎的还过来了?你身体?底子弱,惹了凉,病倒了如?何是好?”
用词虽是责备,语气却温柔似水。
沈明语站着不动,任凭他?拿帕子给?自己擦着湿漉漉的发,抬起眼皮打?量他?。
纵然?哥哥神色依旧如?常,只是病中稍有?些憔悴,但她仍旧从那双漆眸里读出了些许异样。
他?似乎心事重重。
老夫人?去世后?,萧成钧也深感悲恸,这段时日又?劳心费力,但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在她面前泄露过半点儿心绪。
眼下他?待她更细微体?贴,大抵是怕她难过,那夜老夫人?在沈敬鸿面前说过的话,他?一次也没有?提及。
长睫上的水珠弥散不见,沈明语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袖,“哥哥,你一个人?病着,在山里又?不便,我是想过来陪你……”
后?面还有?半句话,她突然?打?住了,只定定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她望见他?眼里微微荡开的涟漪。
萧成钧倏地笑?了,随即将她抱进怀里,温柔吻了吻她的发顶,“敏敏,我也很想你。”
沈明语伸手圈住他?的腰,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轻轻舒出口气。
相拥了片刻,萧成钧带她到榻边,看她短靴也浸透了水,亲自替她脱了靴,又?叫她在屋里等候片刻,“我去叫寒露进来给?你换衣裳,免得着凉,我还有?些别的事,稍后?回来陪你。”
等寒露进来,他?才匆匆离开。
沈明语打?开她带来的包袱,却是一愣,错愕看向寒露。
寒露上前一瞧,原来自己粗心大意,竟拿错了包袱,里头装的是她的衣裳。
“这可怎么办!我赶紧下山去取!”
寒露涨红了脸,当即就要转身出去。打?打?杀杀她在行,这等细致照顾人?的事,她比不上半夏连翘。
看外头天色已深,夜雨淅沥,沈明语不忍心她折腾一趟,说:“无妨,我不出门?就是,等明儿晨起雨停了,你再去取吧。”
不比前两次繁复的女子装束,寒露的衣裳款式简洁大方,又?用了极好的料子,沈明语穿在身上,倒是别有?一番利落,她很是喜欢。
于是索性拆了发冠,循着寒露的样子,拿长长的红丝绦绑了个高髻,脱去了几分稚气,有?了些大人?模样。
赶路了许久,沈明语有?些困乏,蜷缩在榻上迷糊睡着了。
……
萧成钧离开禅房,正要安排人?送斋饭时,听得竹烟又?来传了一回,说贵客等候急了。
这次不去倒是不行了,今儿沈明语过来,若叫那人?知道,难保不出纰漏。
萧成钧只好交代人给沈明语送饭,自己撑起伞,往前院茶室而去。
江齐海坐在室内,透过窗,眼瞧着一柄素面竹骨伞缓慢移到了院门?前。
伞下的年轻人?仍旧是那副看似谦卑,实则漫不经心的样子,藏蓝常服外罩了件素色薄纱衣,远远望去貌若谪仙。若不是知道他?一贯性子冷凉,江齐海觉得这副皮囊配自己女儿倒是绰绰有?余。
萧成钧进了门?,眉眼轻抬,薄唇微抿,漆眸里仍是一贯的平静无澜,只是里头藏着多少心思,倒叫人?不能不揣测。
“府上正值丧事,实在无暇分身,阁老传话未能及时回禀,卑职领罚。”他说话时的腔调不卑不亢,挑不出一丝儿错。
江齐海抿了口浓茶,慢腾腾道:“萧大人?,我此番过来,只想问一件事,元安那孩子叫你弄哪里去了?”
萧成钧一愣,旋即笑?了笑?,“阁老的侄儿,卑职如?何得知下落?若是人无故不见了,卑职立刻传信回京,叫下头的人去找找。”
江齐海托着茶碗一哼,“我那侄儿性子愚笨,不知何时得罪了萧大人?,这回你亲自把?人?弄走,八成是打?算清旧账,总不至于好吃好喝供着,当真?与他?一见如?故。”
前段时日,江元安得了张请柬,匆匆出门?后?再也没回来,江齐海为此焦心不已,查了许久才摸到点线索,隐约猜测是萧成钧把?人?弄走了,当即也顾不得体?面,亲自来质问。
只是,他?话才说完,跟前的人?慢慢抬起眼来,一双晶亮的眸子,平素沉如?深渊辨不出情绪,此刻却透着犀利渗人?的锋芒。
人?虽是在笑?,但眼眸里潜藏的冷意刺得人?莫名发寒。
当初殿试时,江齐海便觉得这人?是根好苗子,后?来得知女儿倾心于他?,也暗自思忖过将他?收为己用,但不过短短半年,这个曾经对他?谦恭垂首的年轻人?,已经敢动到他?头上来了。
“阁老,卑职如?今丁忧,京中的事实则并不清楚。恕卑职说句不中听的话,您侄儿平日得罪的人?不少,缘何失踪,卑职怎会知道?”
他?笑?了笑?,复又?说:“不过您放宽心,若真?出了案子,大理寺必定会还阁老个公道。”
江齐海笑?不出来,知道江元安若真?是落进他?手里,怕是难逃一死。
他?叹了口气,将茶碗缓缓放下,“萧大人?,不管元安犯了什么事,抑或是挡了你的道儿,只要你两句话,我这个人?是极好商量的。”
萧成钧沉默了片刻,似乎也在思忖。
然?而再开口说的话,却不像他?神色那样平静,“阁老历经两朝,宦海沉浮数十年,才到了如?今高位,想必应该明白一句话,言不可道尽,势不可倚尽,可惜您的侄儿不懂。”
萧成钧说着,退到一侧坐了下来,双手交叠膝上,那张俊朗不凡的脸在暗影里显得有?些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