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萍细心,刚端来热水就见秦大夫进门去,念头一转赶紧去备笔墨过来。秦大夫洋洋洒洒写了一通,吩咐蕙萍煎药的要领,催着她快去快回。他神情肃穆,认真瞧了李云左右脸侧,拉开嘴往里细细看看,又把手搭在李云手上的脉上。

白夫人小心翼翼地看看白公子,轻声问秦大夫:“您老瞧这是……”

秦大夫痛心疾首地抬眼瞪着脸上四道血痕的白公子,骂道:“作孽呀!你何苦祸害好人家!”

这话说得直白,白夫人心有芥蒂却不好发作,又看了眼白公子;白公子靠着床柱子,眼皮垂着,眼里还是装着床里头的人。

好似这般,就能将人装进心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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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柿子

李云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他就是乡里老柿树上头一个小柿子。

老柿树上果实累累,树下人潮涌动,纷纷攘攘着要来摘柿子。柿树临河而生,李云挂着的那一枝笔直地往河那头延伸,下头就是潺潺河水。慢慢地,柿子树已经让人摘下不少果实,李云瞧见老父亲爬上树来,伸手利索扯下一个大圆柿子。柿子在老父亲手中浮现出幼儿的模样来,他往下头一抛,老母亲温柔接住,塞到背后的竹篓子里。老父亲又摘了一个,老母亲又接住一个。

李云便想,下一个便是我了。

殊料老父亲探过来的手一拐,摘下了一个娇小玲珑的柿子。李云一瞧,那不是小妹么,怎么先轮到小妹了!但见老母亲接住小妹后扬声招呼老父亲下树来;李云一急,叫嚷:还有我呢!爹!娘!还有我呢!也把我带回去呀!

老父母始终没听见李云的叫唤,背着三个娃儿越走越远了。

树上的柿子越来越少,最后夜幕来临,就剩李云零零丁丁挂在枝头上。李云急得哭嚷,最后喊得累了就在夜色中瑟瑟发抖。下方的河水妖异地长出嘴巴,像是无数饥饿的大鱼,急不可耐地张大嘴等候。李云吓得不行,拼命想缩着身子,不料碰上同枝一个小小的柿子。小柿子也在抖,比李云抖得更可怜。李云瞧它抖得厉害,生怕一个不慎就掉下去,就叫唤:你甭抖呀!再抖,就得掉下去了!小柿子抖动更甚,李云只得挨过去用身子抵住小柿子,慎防它不小心挣脱了枝桠。

树下人潮已经散去,最后一个人爬上树来。李云一见有人便死命喊着:在这!这呢!才喊完,惊觉上树来的人年岁太小,还是个孩童模样,正徒手攀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小孩儿抬着头去寻满树枝头,那头河水等得不耐烦,咧嘴吹出阴风一阵阵,刮得李云晃了几下。李云越发害怕,身边的小柿子更是抖得整个枝头都微微摇动起来。

阴风扫过一阵又刮回来,在孩童尚未回神前将剩下的两个柿子刮了下来。

噗通一下。他稳稳落在孩童的手里,但是小柿子已经没了。

李云微微睁开眼,隐约有几抹人影在眼角晃着,耳边时而传来零星话语,不外乎是“药凶险得很”“没了”“身子先养着”“气血亏虚”等等,每每进耳便在空洞的脑子里不停扩散。他努力要睁开眼,不过也就半开眼睑,瞥见白公子站在床头,刚要张嘴只觉唇干口燥,无法言语。

白夫人送秦大夫出门,边走边吩咐齐帘将府上的老山参炖好送过来。秦大夫喊住她:“这大补吃不得!依方子吃药,药材取好的就是!莫要把人吃糊涂了!还不如把老山参让与老头我!”白夫人赶紧赔笑:“自然都听老先生的。”末了当真让齐帘将老山参送到秦家去。

过了会儿,蕙萍端着药回来,见李云醒了,略带心疼道:“醒了就好,先喝药。”语罢小心瞧瞧还站在一旁的白公子,往床头挪挪脚试探试探,没见白公子有动静才战战兢兢地坐到床头扶起李云。李云刚坐起便眼前发黑,好一会才看清蕙萍的脸。嘴上含了一勺苦药,他皱起脸,干巴巴问蕙萍:“蕙萍姑姑,大夫说什么没了?”

蕙萍双唇轻颤、抿住,好容易拉出一点笑,安抚他:“先喝药。”便规规矩矩地喂了一碗药,随后让他继续歇息,人逃似得走了。

房内人一下都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李云和杵在那儿的白公子。

李云虚得很,但就是睡不着,微微仰头看着白公子脸上的血痕。上面血迹斑驳,不过已经结痂了。白公子朝他眨眼,李云也朝他眨眼。白公子微微张唇,这才动了动,退到耳室去,过了片刻提了个小布袋回来。他蹲下来,揭开小布袋,露出里头结实的红柿子。

李云茫然地看着,白公子轻声说:“我欠着笙儿一个柿饼呢。回来路上一直惦挂,幸亏碰上市集有柿子。”

大红柿子圆圆的,好似日出朝阳。李云伸手摸摸,眼里开始泛酸,许久才道:“我乡里有棵老柿树,年年结果都是这么大的柿子。老祖宗说柿子树上住着神灵,保佑乡里人。即便年少时再顽劣,都不敢去碰柿子树上的果实。每每看着柿子结果就觉得馋、饿着馋,只能等着供过神台的柿子送到家门口。

“乡里人说了,柿树上刚结的果是有小娃儿的。带柿子回家便是带娃儿回家。有些娃儿长得好,有些娃儿长不好,自己挑的,都是命,躲不过的。所以乡里再苦再穷的人家,没有一个把娃儿扔掉的。

“前几年村里收成不好,其他乡都把养不好的娃儿卖了。那时候家中没米下锅,爹娘就挖野菜吃米糠,把我们兄弟拉扯大。”

李云翻过身背对着白公子。

“他们说,卖掉的娃儿和夭折的娃儿是回不了乡的;河水将他们送到远远的地儿,孤苦伶仃的,再也回不来了。”他闷了许久,一直不肯回头。反倒白公子轻轻爬上床来,隔着被子搂住他。熟悉的鼻息慢慢从颈项处蔓延到耳边,李云枕边逐渐打湿,刚刚的一番话到底说与谁听,他自己都糊涂。

两人静静地抱成一团,就这般日头渐渐西斜。也不知说了多少,最后李云略带哭声说得颠三倒四:“……它扑通一下便掉进河里了,我还没好好瞧一眼呢……我、我没想着祸害它的……我那时想着把病治好……”话音未落便哇一声攥着棉被嚎啕大哭!

齐帘本守在外头,听见哭号声吓得夺门而入,瞧见床上两人搂成一团,李云又哭得肝胆俱裂一般,她不好吭声,便退出门外。

白公子哄了一会李云。待李云哭得气也喘不上,他才倾身将人罩在身下,李云失措地回头,对上白公子炯炯有神的眼睛。

白公子道:“若还难受,为夫便在这儿呢。细细说说,我都听着。”

20

寂静

天色垂暮,陆家右边的小巷子还未得安宁。前不久一个疯婆子在巷子里撒泼发疯,扰得巷子里的人家心惊肉跳,纷纷闭门不出。刚入夜,疯婆子又累又饿,邋遢的脸上双目瞪大,戒备地看着迎面来的锦衣男子。

白公子衣冠整齐,眉目俊挺,让疯婆子堵在路上。她手里抱着一个大石头,跃跃欲试地盯着白公子。白公子斜目看着不远处那家挂着八卦镜的门户,疯婆子顺着看过去,两人的目光巡视着被石头打砸过的门板,然后又回到封尘的八卦镜上。几乎同时,两人身影动动,一人踱步向前,一人摇摇晃晃跟着。

几声敲门声在蟋蟀鸣叫中响起,苏郎中差点吓破胆儿!生怕是之前的疯婆子,他心中发怯,色厉内荏问:“谁呀!”

一把男声中规中矩的:“瞧病来的!”

“今日不看诊!走走走!”苏郎中粗粗喊。

外头静了一下,男人又说:“家中妻儿身子不适,今日慕名而来,只要病瞧好了,银子不是事儿!”

苏郎中道:“我瞧病看得是难症!管它银子不银子!”嘴上说着,人却把门半开。只见外头站着的是位锦衣绫罗的贵公子,他一时哑声,赶紧又稍推推门将人迎进来。

门吱呀一下锁上,失去遮挡的门旁露出疯婆子面无表情的脸,她眼珠子滚滚,死死斜过来盯着关上的门扉。

屋内点了灯火,只照亮一张长桌。桌子上放着一只玉镯子,在烛光中莹莹生辉。苏郎中猴急地将镯子收好,端起大夫的架子坐在长桌之后,道貌岸然地问话:“你家中妻儿是何病症啊?”

白公子左手轻抚在长桌边儿上,微微使劲,答:“突然就闹肚子疼得难受,怎么也止不住。人不能出门来,今日特地请大夫出诊的。”

苏郎中道:“出诊不是不行,只是花费得不少啊……”他欲言又止,听白公子低声发笑,怒问:“笑啥笑!”

白公子笑得肩都抖了抖,忽地右掌一探,一把将苏郎中的脖子掐住!苏郎中大骇!张着嘴嗬嗬叫叫,就是喊不出声来!他猛地扯着白公子的手,瞪大眼看着眼前的贵公子。白公子笑得眉目都弯了,一阵低沉的笑声后,他说:“听我家娘子说,大夫医术高明,能医百病,实为能人。”弯弯的眼角抿出一道细细的笑纹,白公子笑得咧开嘴,在灯火中露出白齿一副,有一瞬间好似吃人的兽牙。他掌下稍一使劲,苏郎中只觉喉间一痛,还未回神,人便被提出长桌一侧,摔在地上!

苏郎中一身骨头摔得不轻,人都几乎要摔糊涂,好容易回过神来,便见前一刻的翩翩公子现下敛下笑意,正颜厉色地坐在椅子上,身体向前靠着、双肘撑在大腿上,合掌的一刹那在苏郎中眼里就是摩拳擦掌的姿势!这下他便恍悟此人是寻仇来的!当即吓得浑身发冷,顾不上发痛的喉咙,爬起身就要夺门而逃!

咔嚓一下,左腿断了。苏郎中抱腿倒在地上,痛得涕泪横流!他呜呜作声,似痛苦似求饶,张着嘴就是吐不出一个字儿。只是下手之人力道拿捏的分寸太好,苏郎中人是遭罪了,血硬是没见半点。

白公子动也没动,背对着灯火,只有一双明眸熠熠生辉。他看似在思索,但苏郎中一动弹蹒跚要走,他就苏郎中动动手,对方又是一阵低声哀号,扶着右脚痛得蜷缩在地上!他站起身,没了遮挡,露出让他掰下两个角的长桌。

苏郎中双腿被打折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闪了几下,竟见这阎王爷手里拿着地上随意弃置的生锈铁丝靠过来,他满脸恐慌,又是呜呜几下,这回是当真在求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