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玑看了半天,才从乱七八糟的描述里看出发帖人想说什么,大意是:楼主家里有个四六不着的熊孩子,以前整天抽烟逃学泡网吧,最近突然不明原因地重新做人了,不单开始老实上学,月考还混进了班级中游,惊喜太大,当妈的一时难以置信,于是胡思乱想,怀疑自己儿子中了什么邪。
再一看底下回复,一水都是“戒网瘾学校的托儿滚”,再一刷,帖没了,可能是被人举报了。
他又翻了翻论坛里的其他帖,果然,就像老罗说的,没什么正事,除了个别妄想症患者和在线写小说的,剩下都是标题党,起个耸人听闻的题目,里头能聊起来的仍是三大“流量宝”――家长里短、男女关系、明星八卦。
宣玑翻了一会,有点无聊,看得眼睛很累,视线有点模糊。旁边老罗和毕大姐正凑在一起商量去柬埔寨炒房的事。宣玑作为一个月光卡奴,这么高端洋气的话题也插不上嘴,于是戴上耳机,屏蔽了这二位布局东南亚的金融大鳄,闭目养神。
可能是专机座椅太舒服,也可能是飞机的震动助眠,这么一合眼,他居然睡着了。
而且又做了个梦。
宣玑梦见自己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楼里,木梁结构,可能是个驿站之类的地方,房间不大,隐约能听见楼下喧嚣的人声。
一个人背对着他,斜倚在窗边,正朝窗外望。
那人长身玉立,玄衣如鸦羽。
这个梦宣玑不是第一次做,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个背影就三五不时地于午夜来访,宣玑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未见过这人正脸,梦里,他一靠近那人一米之内,就会立刻惊醒过来,对方像是什么不能触碰的禁忌。
“你也来感受专机啦?”宣玑因为梦得勤,单方面地拿这位梦里客当老朋友,保持着一米的安全距离,他熟稔地跟那背影闲聊,“怎么样,我新换这工作有范儿吧?”
背影不回答,就像往常一样,不言不动,似乎是一尊精美的雕像。在这个梦里,除了宣玑本人,一切都是布景,他在里面撒泼也好,打滚也好,都是独角戏。
“虽然可能是个有排面的麻烦,”宣玑往后退了两步,顺势坐在旁边的木桌上,喋喋不休地跟“老朋友”嘀咕,“前任善后科长不明原因‘病退’,肖征藏藏掖掖,唔……不应该只是经济问题,普通的贪/污受/贿不会连部门内部都不透风声,老肖也不会绕着弯地把我找来,对吧?还有,赤渊什么情况?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有树群作乱?而且我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说到这,忽然住了嘴,睁大了眼睛――窗口忽然吹来一阵小风,微风掠起窗口那背影的衣角,那人袍袖簌簌地动了起来。这一动,雕像似的男人仿佛忽然“活”了,宣玑心里陡然一悸,好像一脚踩进了另一个次元里,这是梦里从没发生过的!
然后那背对他的人一声叹息,竟然缓缓地转过了身――
“领导!”
宣玑一哆嗦,从座椅上弹了起来,险些被罗翠翠嘴上闪闪发光的润唇膏闪瞎狗眼。
罗翠翠在飞机的噪音里冲着他的耳朵叫唤:“快醒醒,咱们马上要落地啦!”
他们降落在赤渊附近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赤渊分局正满山满野地围堵变异树,忙得灰头土脸,也没工夫搭理他们这帮搞后勤的,派了个姓李的实习生开车来接。
几个非法游客被安排在赤渊市第一医院,医院地势比较高,在停车场里放出视线,能眺望到大峡谷的群山。这会儿,天阴沉沉的,水雾迷离,尽管车里开了空调除湿,一路过来,衣服还是潮呼呼的,直往人身上黏。
平倩如的头发炸成了钢丝球,下了车,她就顶花带刺地一路走一路撸,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倩如扒拉头发的手一顿,疑惑地耸了耸鼻子,悄悄问旁边的毕春生:“毕姐,你闻见什么味了吗?”
宣玑耳音极灵,隔着几步远,回头插嘴:“什么味?”
平倩如让他吓了一跳,像上课时突然被老师点了名,下意识地立正:“就、就是庙里的那种……烧香……香烛的味。”
她顿了顿,觑了一眼宣玑的表情,又蚊子似的“嗡”了一句:“风吹过来的,好像还有点腥。”
风是从赤渊大峡谷的方向吹来的,宣玑顺着小姑娘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遥远的群山在他视野里突然黑了一下,像是纹了一圈鬼气森森的虚影,宣玑暗惊,脚步微滞,捏了捏眉心,再一看,青山依旧、雾霭茫茫,又毫无异状了,好像刚才只是他花了眼。
领路的实习生小李问:“领导,怎么了?”
宣玑摇摇头,收回目光,示意他带路,心里盘算着等解决了工作,他要去大峡谷里看一看。
他们这回的目标――几个被困游客或多或少地挂了彩,一个个臊眉耷眼的,据说等出了院,还得被公安局领走行政处罚。这几位身上的证件、手机都被扣下了,统一由平倩如检查,以防里面拍到不宜对外公布的东西。
毕春生主动包揽了谈话工作,宣玑初来乍到,没有贸然对同事工作指手画脚,安静地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她的工作流程,发现毕春生和目标的谈话很有意思。
宣玑以前的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虽说有点不求上进,但沟通技巧之类的基本功多少做过一点。在他看来,毕春生其实不能算精通“话术”,她虽然态度热情,但有点过分自来熟,部分肢体语言明显越过了社交距离,显得很没分寸。她的话要是换个别人说,很容易就会引起目标的警惕不安。可奇怪的是,被她拉住说话的人都跟给人下了药似的,自然而然地就会跟她攀谈起来。话过三巡,毕春生开始盘问目标在大峡谷经历了什么。
就听一个断了腿的女孩回忆:“当时好像有大蟒蛇追着我们跑,那个蛇特别诡异,是土色的,跟披了身树皮似的,吓死我了!”
毕春生笑眯眯地说:“你看见的所谓‘蛇’,应该是原来缠在大树上的藤。地震把大树震倒了,树藤乱甩,看着跟会动似的,不可能是真蛇,景区里哪来的大蟒蛇?”
“不是,”被她纠正的女孩有点困惑,试图争辩,但说话语气明显弱了,好像突然不确定起来,“我觉得应该不是甩出来的树藤,它跑得很快,就是在追我们,而且……”
毕春生盯着她的眼睛,心平气和地重复道:“不,那就是树藤。”
宣玑感觉毕春生这差不多是抬杠了,碰见个暴脾气,能跟她呛起来。可那女孩的表情却越来越迟疑,语气也越来越弱。她俩就这样来回车轱辘了两三遍,女孩居然就像被洗脑了,完全接受了毕春生的说法,再有人问,她也不再提“土色蟒蛇”和“被追杀”之类的话了,仿佛失忆。
宣玑有些意外地问旁边罗翠翠:“毕大姐是特能?她是那个……你们怎么分的谱系来着?”
“对,她是‘力量及精神系’特能,偏‘精神’方面,”罗翠翠骄傲地挺起胸脯,“咱们后勤部门没几个特能,都在这了。”
宣玑忍不住打量他:“哦,失敬,这么说您也是?”
“我不行,差远了,我的特能一点也不实用,”罗翠翠得意地“谦虚”道,“我是六大谱系里的‘植物系’,特能是部分肢体可以变成植物,手指和脚趾有植物特点。”
宣玑继续虚心求教:“植物特点是指?”
“哎呀,就是不停地长,要是不及时修剪,一年能顶破好多双鞋!”
宣玑:“……”
罗兄还是应该找个医院治治他这“特能”。
领路的实习生小李没忍住,乐了,然后可能自己也觉得不太礼貌,忙干咳一声岔开话题,对宣玑说:“第六个获救人员身上没有伤,所以我们临时给安排在家属休息室里了,就在前边。”
宣玑才刚顺着他的手指一抬眼,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楼道里的灯闪了一下,突然灭了。与此同时,他指间一凉,右手食指上冒出了一枚戒指,戒面是块鸡血红的石头,米粒大,没有一点杂色。
宣玑心里一跳,趁没人注意,他把右手藏进了外衣兜里。
这枚戒指跟《千妖图鉴》一样,也是他从胎里带来的,一直严丝合缝地“长”在他手指上,摘不下来。它比《千妖图鉴》还迷,既没显过灵,也没作过妖,像额外的头发和指甲,不痛不痒,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除了款式土了点,宣玑对它也没什么意见,因为这戒指平时可以隐形,不叫不出来,可以权当不存在。
赤渊树群无端□□,梦里的“石头人”突然转身,隐形戒指不经他允许自己出现……
宣玑心里微沉,这一天发生的异象未免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