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方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冷硬,缓了缓神色,道:“是我失态了,舅母请讲。”

二夫人笑道:“我知道你父亲这几年青云直上,颇受陛下和太子殿下的信重,谢府自然也水涨船高。前面那位侯府家的嫡长子暂且不提,以真娘的样貌人品,再加上县主的封号,莫说达官显贵,便是做皇子的正妃,也是使得的。咱们宋家虽说也是诗书传家,可沂儿自幼志不在此,一心想要随他父亲走这上不得台面的经商路子,打明面上来看,确实配不上真娘。”

她说话如此和气,又不拿架子,倒教谢知方过意不去,轻声道:“舅母切莫妄自菲薄,外祖母慈爱仁和,几位舅舅也光风霁月,府上家风清正,委实没得挑,我们姐弟也不是捧高踩低的趋炎附势之辈,自家人不必说甚么配不配。”

二夫人见他懂礼数,笑容越发和煦:“那好,说完这桩婚事的不般配之处,我便再跟你谈一谈其中的好处。”

“不是我自卖自夸,沂儿天资聪颖,又善于机变,这两年在商行里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主意也正,往来应酬虽多,却从不踏青楼楚馆半步,对于那些个不知自重争相献殷勤的商户之女,更是从来不假辞色。这是他第一次将一个姑娘家放在心上,为表尊重,又不敢行什么私相授受之事,巴巴儿地来找我和他父亲讨主意,不怕你笑话,我还从没见过你表哥露出那般着急忙慌的样子呢,好像生怕被别人捷足先登似的,简直一刻都等不得。”二夫人掩口而笑。

谢知方捏着鼻子夸宋永沂:“我知道三表哥人品出众……”

“你且听我把话说完。”二夫人生就八面玲珑的性情,说话做事教人挑不出半分错处,“你表哥对真娘的心是其一;我这个做舅母的且不说,你舅舅待你们如何,你心里想必十分清楚,若是真娘真的能嫁入我们家,我且把话放在这里,谁敢给她半点儿委屈受,便是跟我和你舅舅过不去,你舅舅最是护短,又有许多好手段,必不教她流半滴眼泪,此为其二;这其三嘛,宋家有家规,所有男丁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甚么不干不净的姨娘通房庶子庶女,都是败家的根本,咱们不兴那一套,退一万步讲,就算沂儿和真娘命里无子,我也是不许他纳妾的,既娶了真娘,便得一生一世对她好,到时候左不过从几个兄弟那里过继个孩子,给他们养老送终。”

她说的诸多理由,尤其是第三条,简直正中谢知方的心事,教人无从拒绝。

平心而论,宋永沂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家底丰厚,谈吐知礼,风趣体贴,管得住下半身,看起来也是一心一意地喜欢姐姐,又是亲上加亲,少了许多婆婆长辈之间的麻烦事。

可就是这亲上加亲,才令谢知方无法松口。

“舅母,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之所以说这门亲事成不了,也和三表哥,和您二位无关,实是另有苦衷。”谢知方叹了口气,将内心的隐忧挑明,“舅母有所不知,我闲暇时喜欢看一些旁门左道的杂书,涉猎甚多,前两年读过一本医书,写书之人已不可考,但里面花了不少篇幅陈述表兄妹及三代以内血亲结亲的不妥之处,女子诞下的子嗣多数早早夭折,活下来的也是身子孱弱,甚或有肢体残缺、多头多手之异状,怵目惊心,令人惶悸……”

他口中的“医书”,自然是随口编造出来的谎话,但所思所虑却是真的,实在是前世里游走江湖、遍访山川,见过不少表兄妹结亲生下怪胎的不幸事,不愿让谢知真重蹈覆辙。

二夫人半信半疑:“哪里有这等事?我活了这大半辈子,还从未听说……”

她忽然想起自己姐姐家的长女前年嫁给哥哥家的次子,年底早产生下一对双生死婴的事,话音戛然而止,脸色惊疑不定。

“舅母若是不信,着人出去打听打听便知道了。”谢知方咬死话音,不肯给她半点儿希望,“不瞒舅母,若他不是我表哥,哪怕出身差一些,家底薄弱些,这桩婚事我也绝无二话,如今却是万万不能成的了,还请舅母莫怪。至于舅舅那里,我亲自去和他解释。”

将失魂落魄的二夫人送出门,谢知方看着院子里的桂花树,半晌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宋永沂的愿望落空,借酒浇愁了好些天,好不容易打叠起精神,顶着张颓丧郁结的脸,依旧往后院里走动,和谢知真来往时却正经许多,显然是已经死了心,打算将她当亲妹妹看了。

谢知方的一颗心还没踏踏实实放到肚子里,又迎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三夫人是江南美人,生得娇弱温柔,挺着个大肚子往他屋子里一站,手捏帕子哭得梨花带雨,把谢知方唬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舅母这是怎么了?可是外甥甚么地方得罪了您?”谢知方寻思着自己这阵子老实得紧,每日里除了和宋永沂往商行里逛逛,和大表哥、二表哥并言谈颇知进退的魏衡喝过几回酒,再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更没有招惹过性子文文弱弱的四表弟,好端端地怎么惹来这么一尊大佛?

三夫人只是哭,半天也不说话。

谢知方没法子,使眼色让小厮们去请太夫人和大夫人,却被三夫人慌慌张张拦阻。

她颇为难以启齿,好一会子才挤出一句:“我听二嫂说,沂儿想要求娶真娘,你不同意,是真的么?”

谢知方被她哭哭啼啼的样子激出三分火气,也隐约猜到点儿什么,直言道:“我已和二舅母说得很清楚,我们无意结甚么亲上加亲的婚事,莫说三表哥,换成哪位表哥或是表弟,都是一样。”

三夫人实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谢知方险些炸毛,忙不迭退到大敞的门边以避嫌,生恐被甚么人误解他对舅母不敬,紧皱眉头道:“舅母唱的这一出,我竟有些不明白,您到底是在哭什么呀?”

三夫人满面羞惭,到底爱子心切,咬了咬牙,红着脸说道:“明堂,我把你当自家的孩子,因此也不怕你笑话,这便跟你直说了罢……你阿则弟弟他……因着思慕真娘,害了相思病,已经病倒在床好些天了,我怕老太太生气,不敢跟她说,一直瞒着。如今阿则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连进食都费力,我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来求你……”

她挺着肚子,万分艰难地跪在青石砖上,哭道:“我知道我是在强人所难,可……可阿则的心病全在真娘一人身上,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挂着满脸的泪,抬眼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少年郎,辨清他脸上冰冷森寒的神情时,心里忽然打了个突,余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第五十三回 挟恩求报慈母意,恻隐仁悯菩萨心

“三舅母这话,我听不懂。”谢知方冷声道。

二夫人提亲之时,好歹光明磊落,做事大方,他明言拒绝后也未生出甚么嫌隙,依旧和往日一般亲亲热热,令人敬服。

可三夫人又哭又闹,拿着可笑的“相思病”说事,未免有挟恩图报、逼迫他们姐弟二人就范的意思,谢知方便不想再给她好脸色看了。

“表弟身子不适,三舅母应当去临安城寻医术精湛的郎中,我和姐姐又不懂岐黄之术,如何帮得上甚么忙?”他说话夹枪带棒,分外不给人面子,“至于您说的甚么相思病,更是无稽之谈。众所周知,我姐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谨守闺训,淑慎端庄,平素从不与外男交谈,和几个表哥表弟,也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私底下并无来往。”

他忍不住冷笑,道:“表弟喜欢我姐姐,不过如登徒子见到美人一般,爱她的好颜色,可我姐姐并没有任何逾礼之处,也从不曾给他任何男女之情的暗示,您方才的话,倒好像在说我姐姐持身不正,和表弟有私似的,我听听倒也罢了,若是让外人听见,坏了我姐姐的声誉,我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替姐姐讨个清白!”

三夫人见他声色俱厉,说得严重,吓得面无血色,忙不迭辩白:“明堂,我……我原没有那个意思,你别生气……我明白,此事本不关真娘的事,都是阿则行事荒唐,钻了牛角尖,得了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病,害得我面子上也讪讪的。可为人母亲的,哪有不疼孩儿的?他再不成器,也是我和你舅舅辛辛苦苦教养大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病死罢?”

“三舅母到底是甚么意思,恕我愚钝,实在费解。”谢知方火气越烧越旺,将她未说出口的话全部堵死,“若您想替表弟求娶我姐姐,不如现在就回去,此事我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且不说表姐表弟的关系在,我姐姐好好的女儿家,便是在长安也是无数士族子弟们争相求娶的,如今却要学乡野村户们‘冲喜’,给表弟治甚么相思病,说出去笑掉人家大牙!三舅母若非要强人所难,不如一把匕首捅死我来得干净!”

三夫人被他挤兑得满面羞惭,哭得几乎要倒抽过去,肚子也疼得一阵阵发紧,却咬着牙捂着小腹,死活不肯起来。

场面陷入僵局之时,忽听得环佩玎珰,暗香浮动,佳人悄然而至。

谢知真得了消息,急匆匆赶了来,见弟弟面色奇差地站在门边,三舅母跪在另一边的地上,哭得好不凄惨,连忙走过去搀扶她,柔声道:“舅母,您这是怎么了?”

三夫人见到正主,越发的悲从中来,紧紧抓住她的衣袖,放声大哭。

谢知方气得额角青筋暴跳,厉声喝道:“姐姐,你不要理她!”

他又转头喝令小厮丫鬟:“这里是待不得了!速速回去收拾行李,咱们这就辞别外祖母,回长安去!”

“阿堂!”谢知真轻斥一声,见三舅母身子沉重,实在扶不起她,便盈盈福了一福,“舅母,阿堂说话做事都没个分寸,若有哪里冒犯了您,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要是肯原谅他,这便起来罢,地上太凉,坐久了伤着腹中胎儿反倒不好,您要是依旧生他的气,我就给您磕几个头……”

她说着作势要跪,三夫人哪里敢承这么大的礼,只得就着台阶下来,在她和几个丫鬟的搀扶下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哭哭啼啼地将宋永泽生病的事说了一遍。

事关己身,谢知真的脸微有些发红,却没有说出什么指责之语,沉吟片刻,道:“白白在外祖母家住这么久,我和阿堂竟不知道表弟抱恙之事,实在失礼。舅母若是方便,不如带我们两个过去探一探他,表弟年纪尚小,偶尔想左些也是有的,言语劝解一二,说不得便能解开他的心结,也好为舅母分忧。”

她话语说得含糊,却有亲自开解宋永泽之意,三夫人闻言大喜,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好好好,我这就带你去,只要阿则见你一面,心病必能去掉大半,真娘,我和肚子里孩子的命,可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谢知方听三夫人说得不像,紧皱眉头道:“姐姐,不许你去!”

谢知真无奈地瞥他一眼,扶着三夫人往外走,走到廊下时,回头见弟弟依旧如一尊门神般站在青石地上怄气,嗓音柔软:“阿堂,你陪不陪我一起?”

谢知方愤愤然地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