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姐姐确实中了迷药,若那药对身体有所损伤,我便是杀再多的人,也难以挽回她受到的伤害。”谢知方低低叹了口气,看向季温珹的目光有些难过。

“知易兄,咱们曾经也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毫不犹豫为你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你想让我收拾五王爷,明说就是,我总有法子为你转圜,甚么时候生分成了这样?”

季温珹满面羞惭,无言以对。

他低低道:“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谢知方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狠狠敲醒了他。

皇权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代表着任何人都难以拒绝的诱惑。

不知何时起,怀抱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抱负的他也被权力迷惑了心智,沉溺于君王制衡之道,对护他敬他之人生出诸多猜疑。

九五之尊的帝王弯折腰杆,对谢知方行了个大礼,声音中带着十成十的愧疚与谦恭:“明堂,我不该与你离心离德,更不该将主意打到惠和妹妹身上,对不住。”

这些日子,他钻了牛角尖,越看谢知方越觉可疑,生怕对方造反逼宫,夺走他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切。

这会儿,他跳出狭隘的格局,方才豁然开朗

若是谢知方有反心,何必等到现在?

早在宫变那日,他便可坐等三弟杀掉自己,和六弟斗个你死我活,在最后登场,坐收渔翁之利。

谢知方俯视着向他低头道歉的君主,暗吐一口浊气。

第一百七十八回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双更第二更)

不是没动过杀心的。

他天生薄情,从不受君臣忠义约束,甚么皇帝太子,想杀就杀,还用得着想理由?

谢知真是他唯一逆鳞,季温珹非要拿她做饵,实在是活得不耐烦。

事实上,在他本来的计划里,给自己留了许多条应对之法。

若季温珹放任他离去,往后也识趣不再打扰,无疑是最理想的结局。

他和姐姐自由自在地做一对野鸳鸯,天高地阔,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知道有多快活。

若季温珹始终不放心他,着人在一旁监视,甚至生出斩草除根之意

他少不得累一累心,动用潜伏在各个角落的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新皇驾崩,再扶持齐元娘生的小娃娃做傀儡天子。

不过,来这么一套不知道要花几年,单是想一想都觉得麻烦得要命,实乃下下策。

而此时此刻,季温珹将他唤回,穿着潜邸时的旧衣,唤着旧时的称谓,明明可以抵死不认,却选择把二人之间的龃龉开诚布公地说开,也算有几分真心。

这让他悄悄松了口气。

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再添杀孽,杀的还是堂堂天子。

万一让谢知真生出惧怕之心,反而得不偿失。

“知易兄不必如此。”谢知方抬手扶了扶季温珹,话音一转,语气柔和了许多,“你知道我的臭脾气,气也不过那一时,过后想通了,便明白你的不容易。”

“你这位子坐得不稳,纵横捭阖也是应有之理。更何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身为臣子,哪有心怀怨言的道理?”谢知方唇角勾起,态度真挚,“看到陛下一步步成长为如今这副模样,我欢喜还来不及。”

只有瞎子,才会把季温珹依旧看做当年那个宽仁有余,手段不足的木讷太子。

在群狼环伺的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人,手上怎么可能干干净净呢?

一切早有端倪。

随先皇南巡、揭破江南贪墨大案之时,他只教季温珹置先皇于险境,季温珹却能举一反三,豁出一条手臂,既达成目的,又博了个忠孝的美名。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位主子不简单。

到底是帝王心术。

不幸中之万幸

季温珹还存有仁念,心里也系着天下苍生。

季温珹苦笑一声,道:“明堂,若真的没有芥蒂,你又为何要在鼎盛之时离开朝堂?”

“你应该知道我的。”谢知方也跟着笑,眸色干净,笑容明朗,不像老谋深算的权臣,倒表现出和他的年龄一致的单纯诚挚,“我胸无大志,只想抱着姐姐过神仙眷侣一样的日子,没事招猫逗狗,喝酒赌钱,引一群狐朋狗友招摇过市,逍遥快活。若不是被季温瑜那厮逼到绝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这条辛苦路子。”

少年拱了拱手,讨饶道:“知易兄,你若还认我这个兄弟,便放我走罢。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归心,既无外患,也无近忧,不缺强将,只盼明君。”

他露出几分无赖习气,道:“再者,我心不在朝堂,强留也无用,没得多领你一份俸禄,狗脾气上来,还要四处生事,给你添麻烦,何苦来哉?”

季温珹被他气笑,看出他真有辞官之意,转而又有些感伤:“可……你不是说过,要做我手中杀人的利器,也要做救人的刀么?那些话,如今都不算数了么?”

“陛下。”谢知方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定定地看着天子的眼睛,语气也正经许多,“今时不同往日,您已不是那个如履薄冰、无人可用的太子,可供您用的神兵利器多得数不胜数,我也不再是其中最好用的那一柄。”

“天子富有四海,实不必将目光放在臣一人身上。”谢知方将袖袋里收着的鱼形印信奉到季温珹手上,“我这些年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情报网,如今悉数交于陛下处置,凭此印信可自由调令,一应人等莫敢不从。”

“还有我身边的小厮永寿委实得用,待到去了金陵安置停当,我打算升他做管家,令他打点一应大事小情。”他忽然提起毫不相干的人。

季温珹却听得明白。

永寿乃是他暗中安插过去的人。

谢知方做出这副表态,显然是早就知道永寿的来历,却坦坦荡荡地重用对方,借此消解他的疑心。

季温珹握紧带着余温的印信,一时间觉得面前这一切有些不真实。

真的有人傻到这地步,为了心仪的女子,心甘情愿放弃苦心积累的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