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真遥遥望见春水池边的红衣丽人,见她面色苍白,腹部高隆,盯着水里色彩斑斓的锦鲤出神,心中唏嘘不已。
这幽深的宫城,是吃人的所在,便是侥幸存活,多数也会在无穷无尽的争斗中变得面目全非。
“水边石头湿滑,娘娘小心些。”她走上前,柔声关心道。
齐元娘回过神,免了她的礼,示意太监们抬来椅子,和她在树下落座,笑道:“我请你来,是有事拜托你。”
她摸了摸高耸的小腹,苦笑道:“这孩子命苦,跟着我受了不少罪。我听人说,民间生下孩子后,会缝制一件百家衣给他穿上,取的是‘得百家之福’的好兆头,说是这样可以少病少灾,平安长大。”
她顿了顿,道:“不怕你笑话,经了哥哥的事后,我母亲得了疯癫之症,连人都认不清,更别提做衣裳,别的人我又信不过。我知道你的针线好,又有慈悲心肠,看在这孩子的面上,能不能替我做一件?”
论理,她贵为皇后,只需要下一道懿旨,谢知真不做也得做。
可她这么言辞恳切地央请她,显然是把她当做朋友,也是真心想替腹中孩子祈福的意思。
谢知真犹豫片刻,道:“小孩子皮肤嫩,贴身的小衣,还是选柔软些的布料好。”
迎着齐元娘黯淡下来的眼神,她轻声道:“若是娘娘不嫌弃,我便替小皇子做件外衣罢。”
小衣太容易被人动手脚,到时候出个甚么差池,她有嘴也说不清楚。
相较起来,外衣便安全许多。
齐元娘喜不自胜,握住她的手,让她感受腹部的动静,脸上充满母性的柔光:“他会动了呢,调皮得紧,总在肚子里踢我。”
说话间,谢知真感觉到手心被什么轻轻顶了一下,玉容现出惊异之色,好奇地打量大得骇人的肚子:“娘娘……您怀的该不是双生子罢?”
齐元娘难掩笑意,轻轻点头,道:“若是能一举得男,便是让我终生茹素,侍奉佛祖,我也心甘情愿。”
她迫切需要一个嫡子来稳住岌岌可危的地位。
“娘娘必能称心如意。”谢知真明白她的心结,只能顺着她的话说。
眼看陛下从远处走来,她识趣地起身行礼,寒暄了几句,徐徐告退。
这百家衣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谢知真使下仆们往各家收布料,指明要健康孩子的贴身衣物,拿到手后用皂角浆洗过六七遍,在日头底下晒干,每块布分为两份,以极细密的针脚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谢知方一路快马加鞭,兴冲冲地赶回来,本想着给姐姐个惊喜,示意下人们不许通报,推门而入时,却看见谢知真缝制百家衣的场景。
雪肤花貌的美人儿坐在窗前飞针走线,就好像是在为自己的孩子赶制衣裳,说不尽的温柔耐心。
她手边搁着两顶将将做好的虎头帽,用五色丝线绣成的小老虎憨态可掬,活灵活现,红彤彤的底色刺痛了谢知方的眼。
他怔在那里,说不出话。
第一百六十五回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恐今如梦,由爱生出千般怖(主角H,3000字)
他知道前世今生,他亏欠她良多,就算死上十回八回,也无法弥补她受过的伤害和委屈。
他知道姐姐想要自己的孩子。
他可以为她摘星星摘月亮,就算把心剖出来给她当球踢都没关系,唯独这一条,他没办法做到。
为了自私的占有欲,为了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他剥夺了她成为母亲的机会,最残忍的是,这一切还被他巧妙地用痴情的糖衣包裹,她甚至没办法说出一个“不”字。
他对不住她。
谢知真心有所感,扭过头时,看见杵在门口的弟弟。
数月未见,他黑了瘦了,风尘仆仆,为着早日赶回来,一身玄色劲装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换洗,散发出难闻的汗臭味。
谢知真喜不自胜,连忙搁下针线,起身迎上去,也不嫌他脏臭,抬手摸摸棱角分明的脸,又去检查手脚,柔声问道:“不是说过几日才回来吗?我这里又没甚么事,何必这么着急?这一趟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毒虫噬咬?”
谢知方觉得心口疼得跟针扎似的,神情郁郁地应了一声,指指矮榻上的百家衣:“姐姐在做甚么?”
谢知真将齐元娘所托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轻声道:“我仔细寻思过,后宫里人多眼杂,便是外衣,也难防有心之人在背地里做手脚,不如你将这两件衣裳献给陛下,过一过明路,就说是咱们俩的一片心意?”
经了陛下的眼,由御前的太监亲自检视过,往后再出甚么岔子,都攀扯不到他们头上。
“姐姐也太过小心了。”谢知方没精打采地答应下来,觉得那两顶虎头帽碍眼得厉害,做了个手势使丫鬟们收了,“快歇会儿,仔细伤了眼睛。”
谢知真张罗他还来不及,自没有心思继续做这些活计,笑着点点头,问道:“累不累?饿不饿?是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谢知方嗅了嗅袖子,自己都嫌弃身上的味道,害怕熏着她,忙不迭解了外衫,抬脚往浴房走:“我先去洗洗。”
姐弟俩久别重逢,他不若往日里黏人,连抱都没有抱她一下,谢知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难不成……弟弟受了甚么严重的伤,害怕被她发现?
可看他行动如常,又不太像。
她忽的想起在邸报上看见的一行字柱国大将军俘获土司之妻妾女奴百余人,中有土司幼女桑伊,年方十六,艳名远扬,一并押回长安发落。
艳是怎生艳法?弟弟既俘获了她,自然亲眼见识过罢?
弟弟在床上要得凶,有时候兴头上来,一夜能折腾她三五回,在南疆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有没有叫过军妓,抑或和南疆女子生出首尾?
理智知道谢知方不会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子进门,可他敬而远之的态度,又令她不得不多想。
他是不是……阴错阳差做下了甚么亏心事,不敢如实对她说?
谢知真思来想去,实在按捺不住,推开侧门,走进浴房。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谢知方以为是哪个婢女不老实,眉眼充满戾气,厉声喝道:“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