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在西阁当值。但不是在上头的那处西阁当值,而是在西阁下头当值。”

小洪宝站在步廊朱红盘龙大柱后头,阴影挡住了半张面目。

“当年奴婢犯了事,被罚到西阁下面当差。”他幽幽地道,“命苦啊。”

他从红柱后走出两步。

“梅学士这是要回西阁?奴婢熟悉夜路,奴婢引着梅学士回去。”

梅望舒没有拒绝,随他沿着山道缓步上去。

“洪公公,你我也是多年相熟的老熟人了。不必一口一个奴婢的谦称,如从前那样称呼就可。”

小洪宝慨叹,“从前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知道了,不敢啦。”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梅望舒问他,“受罚也有半年了。若是罪名不重的话,我找个机会在圣上面前提一句,把洪公公调回御前来?”

“多谢梅学士好意。但圣上亲口说过,十年二十年是没可能了。”小洪宝自嘲地笑了声,“对了,今晚西阁送别邢医官,梅学士怎的没来?”

梅望舒心头剧烈一跳,脚步停住了。

“邢医官?”她的视线倏然锐利起来,“他人就在西阁?我竟不知晓。”

小洪宝神色奇异地笑了。

“西阁下面有处值房,是陛下启用了许多年的老地方。奴婢知道,邢医官也知道,梅学士竟不知道?”

“邢医官最近一直待在西阁下面的这处好地方。梅学士今晚还是去看一眼吧。”

“毕竟,梅学士若是今晚不去送别邢医官……”

“以后风雪关外,相隔千里,今生只怕再也见不着邢医官的面了。”

70. 第 70 章 地下

一轮弯月当空。

浓黑夜色下, 半山步廊两侧悬挂的灯笼映出重重光影。

梅望舒站在灯影斑驳的步廊中央,默然往山下看。

刚才闪烁黯淡微光的半山偏僻凉亭处,已经再无任何光亮, 与周围的浓黑夜色重新融为一体。

“梅学士突然半夜下了西阁,还走到凉亭附近, 吓到那些值守禁卫了。”

小洪宝站在不远处的红柱阴影里,幽幽地解释, “西阁下面的值房,就在那凉亭附近, 需要两人合力打开机关才能进入。今夜定好了给邢医官送行, 原本人都要出来了, 被梅学士吓了一跳,依奴婢看, 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啦。”

梅望舒默然不语。

小洪宝在旁边等了半晌,不见她有动作,叹息道,

“梅学士不相信奴婢的话。说了这么多,竟不肯走近那处凉亭细看。奴婢句句实言哪。”

梅望舒扶栏低头, 盯着半山偏僻处陷入黑暗的凉亭,人依旧站在步廊灯下不动。

她忽然反问,“洪公公, 你去年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被调离御前。之前问了你两次,为何你始终不说。”

小洪宝自嘲地笑了,“开始追根究底了。是梅学士惯常做事的路子。好, 奴婢说给你听。”

他小心地躲在阴影里,只露出头脸,不见日光的病态苍白面色显出伤感,

“去年十一月,梅学士刚刚从江南返京不久,上了一道《逐皇孙书》,随即在家中告病不出。奴婢奉了干爹的吩咐去梅学士家中探望,顺便捎个口信,宫里不消停,叫你不必急着回宫当值……”

两边是认识多年的熟人了,探望当时,随口闲聊了几句。

小洪宝听闻了两位小皇孙在宫中掷伤梅学士的风言风语,问起梅望舒的腿脚是不是不太方便。

梅望舒承认了。

随后告知小洪宝,既然腿伤的风声已经泄露,她打算第二日就销假上朝,装作无事,把腿伤彻底遮掩过去。

小洪宝听完了,表示赞同。

随即告辞。

没想到前脚刚回宫,后脚就被周玄玉带人抓捕,软硬兼施了一番,带到御前,追问口供。

小洪宝被吓破了胆,相信了周玄玉所说的,“你是宫里的人,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忠心。”

在元和帝面前,把自己今日在梅家的见闻,和梅学士的对话,以及梅学士为了隐瞒腿伤、准备明日销假上朝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复述告知。

最后拜倒在帝王面前,赌咒发誓,“奴婢忠心耿耿,效忠圣上。虽然对不起梅学士,但既然陛下问起,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奴婢就这么犯下了大错,落到西阁下面来了。”小洪宝躲在步廊阴影里,自嘲地笑了笑。

“奴婢落到了西阁下面,才知道,原来天底下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对不起梅学士。当时,奴婢哪怕梗着脖子不认账,对不起圣上,也好过对不起梅学士。”

梅望舒微微地皱起了眉。

“洪公公这句话荒谬。我乃是臣子,圣上是天子。如何能把对臣子的义气,摆在对天子的忠心前头?”

小洪宝哈哈哈地笑了。

“荒谬?西阁下面那处值房里,荒谬的事多了去了。”他伸手往下一指黑暗凉亭处,

“邢医官就是这么做的,把臣子义气,摆在天子忠心前头。他不是今夜就要放出去了?”

小洪宝自言自语着,“流放关外,整年风霜雨雪,那也是地上亮堂堂的风霜雨雪,多好。我愿减寿十年,换地上的风霜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