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姨娘是新?来的，忙忙站到纪慕云身边：“奴婢随着?您。”纪慕云点点头，程妈妈动也不动。

顺着?小?路走片刻，到了一处挂着?“梅苑”匾牌的院子，于姨娘头一回来，用?眼角打量：齐齐整整一个院子，比她的住处大，院内长?满花草，檐下、院角站着?小?丫鬟，半点动静都没有?。

进了堂屋，浓浓的药香几乎把人熏个跟头，裴妈妈把纪慕云一行迎进西次间，恭恭敬敬地行礼：“四小?姐不太舒坦，还?在歇着?。”

挡住了进卧房的路。

纪慕云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在临窗大炕上坐了，问珍姐儿“哪里不舒服”，裴妈妈说“头晕，浑身没力气，什么也不想吃。”

于姨娘一听，迷惑起来：这是什么病？再看看两人不慌不忙的神情，忽然恍然大悟：有?点像不想上学堂的顽童，在家里耍赖，说“我难受”。

纪慕云又问几句，忽然说“喜少爷可好？”

喜少爷，于姨娘是知道的，珍姐儿的独生子，算起来岁数还?小?，不能跟病人住一室，沾染病气就麻烦了。

不用?说第二遍，西厢房便涌出仆妇丫鬟，把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男孩带到西次间：那是个三?、四岁的男孩子，白白的皮肤，看着?健健康康的，欢声叫纪慕云：“七太太。”

七太太？不叫外?祖母？于姨娘眼观鼻鼻观心，一眼都不多看。

纪慕云并不恼怒，笑嘻嘻地逗了逗喜哥儿，就告诉丁兰：“拿我的对牌，到外?院请大夫。”又告诉程妈妈、裴妈妈：“等大夫来了，听听大夫怎么说，待开了方子、拿了药，把方子送到我那边一份。”

两位妈妈恭声答应。

纪慕云便逗着?膝盖上的喜哥儿玩耍，玩了半日，才依依不舍道：“好孩子，闲了到我院子来，找你三?位舅舅玩。”

喜哥儿欢声道：“好！”又念叨着?“前日十?一舅舅给?我带了砚台，十?五舅舅给?我带了叉烧肉包子，太太太太，我也想要个书?包，像两位舅舅那样?的，不过我不要红色，也不要蓝色，我要黄色的。”

纪慕云呵呵大笑，“就这么定了”，又承诺“叫菊香给?你做，菊香啊，做的东西可好看了。”

离开梅苑的时候，站在檐下的喜哥儿使劲招手，纪慕云也十?分不舍，到了竹苑便吩咐：“把厨房送来的柿饼、石榴给?喜少爷送去。”

见时候不早，纪慕云便打发于姨娘“回去歇了吧”--与王丽蓉不同，纪慕云从来不要姨娘布菜、捧盂、打扇、捶腿，每天请过安，就叫人回去了。

没人愿意和?好运气做对，于姨娘回到住处，暗自?算日子：今日是十?一月十?五日。

就算白痴，也看得出珍姐儿没什么大毛病。难不成，珍姐儿和?王丽蓉一样?，每月两次，派人到纪慕云处露个面，让找大夫，其他时候就不露面了？珍姐儿还?管着?儿子不叫纪慕云“外?祖母”，哼哼，旁人知道了，不会责怪纪慕云这个做继母的，只会说珍姐儿“没规矩”，笑话王丽蓉“没教养”，说七老爷“家宅不和?”。

于姨娘冷笑。

今日看来，纪慕云按规矩办事，做慈母情怀，拿大夫顶缸；珍姐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丫鬟婆子丝毫不惊讶--也就是说，府里的人习惯了，宝哥儿、七爷是默认的。

这其中，宝哥儿定是拿姐姐无可奈何，七爷么，显然是不管女儿了，反过来，会心疼纪慕云。

于姨娘用?帕子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王丽蓉可想得到如今的情形？纪慕云可是你王丽蓉亲手挑中、亲自?纳进府里的！如今纪慕云成了七太太，你儿子得恭恭敬敬，你女儿再不忿，也只能在一个院子里折腾，能翻起什么波浪？

于姨娘十?分解恨。

旁人的事她不管，也管不着?，只惦记女儿。

时光过得飞快，进了腊月，京城下起大雪，北风像一条活龙，在空中盘旋、呼啸，屋檐下挂着?小?孩胳膊长?的冰柱子。

于姨娘日日盼，盼得脖子都长?了，到了腊月十?四日，终于听纪慕云说“六小?姐明日回家里来，姑爷也来，告诉厨房，做六小?姐爱吃的菜。”

孩子们欢呼，于姨娘拼命忍着?才没流出眼泪，回到院里翻箱倒柜，找明日穿的衣裳：颜色靓的，她年纪大了穿不得，颜色黯淡的，给?六小?姐丢脸。

折腾来折腾去，挑了靛蓝绣白梅花对襟褙子，莲花白百褶裙--女儿喜欢梅花，她是知道的。

首饰么，于姨娘看也不看首饰盒里一朵点翠珊瑚珠花，拿起一朵石青色镶银珠珠蕊宫花、一根景泰蓝掐丝珐琅簪子，服侍的春兰忙忙单独放起来：是六小?姐送回金陵给?姨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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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于姨娘辗转反复，想着?女儿年幼的脸庞和?分别时的眼泪，一转眼，相依为?命的女儿都做母亲了。

次日是腊月十?五，曹延轩休沐，在外?院和?曹慷六爷吃过早饭就回来了，在西次间和?纪慕云闲话，逗晴哥儿玩，于姨娘便不进去，只在堂屋端茶倒水，打下手。

巳时左右，脚步声阵阵，几个男孩子的声音传了进来，正切水果的于姨娘把果子一放，忙不迭出屋，见宝哥儿昱哥儿和?六房两位少爷簇拥着?一对少年夫妻进了院子：

穿着?宝蓝斗篷的青年人瘦瘦高?高?，面皮白净，目光清澈，举止沉稳，符合媛姐儿在信里描述夫婿的模样?；年轻妇人裹着?昭君套，抱着?珐琅镂花手炉，身披樱桃红出风毛银鼠皮斗篷，一阵风吹起袍角，露出里面的墨绿色镶梅花襕边马面裙，身边一位仆妇怀抱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红襁褓。

见少妇远远望过来，于姨娘捂着?嘴，避到屋檐下肩膀不停抖动，另一边小?丫鬟忙忙掀起帘子，把一行人迎进屋子。

女儿这么高?了。于姨娘哭得一塌糊涂，由?自?己的丫鬟扶到厢房，用?湿帕子敷眼睛，重新?擦粉。

待她能见人了，低头进了堂屋，正好听到六房琳姐儿说笑的声音。

这位六房的七小?姐，于姨娘没见过，心底却当成熟人：媛姐儿每次给?金陵写信，都会告诉母亲“七妹妹待我极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起来，琳姐儿去年出嫁，还?没有?身孕，好在夫家兄弟多，公婆和?善，并没催促。琳姐儿每月去庙里求拜，偶尔回趟娘家。昨日媛姐儿送信说“今日回家”，琳姐儿早早便赶过来了。

午间就在七房用?饭。

纪慕云吩咐在堂屋摆饭，商量曹延轩：“今日人到得齐，热热闹闹的，于姨娘初到，在厢房再摆一桌。”待曹延轩答应，纪慕云便叫吕妈妈“陪一陪。”

自?己不用?以谦卑的姿态出现在女儿和?新?女婿面前吗？于姨娘心中感?激，做梦一般跟着?吕妈妈去了厢房。

菜肴不如正屋，也是精致的，吕妈妈以茶代酒敬她，悄悄道“姨娘是有?福气的。”于姨娘含着?泪，一口喝了。

饭后喝茶，曹延轩吓唬小?子们“下午到外?院，祖父要考试的”，宝哥儿几个回自?己的院子，昱哥儿跟着?走，琳姐儿笑道“找母亲说说话”，也回了六太太处，媛姐儿夫妻去了西厢房。

近了，更近了，于姨娘眼巴巴地，看着?一堆人踏上台阶，心脏被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占满了，手足无措地戳在当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媛姐儿抱着?孩子，打发了下人，不由?自?主落下泪来，叫声“姨娘！”鲁惠中见了，深深作个揖，也叫了声“姨娘安好。”

“好，好。”于姨娘嘟囔着?，低头看看孩子白白胖胖的脸，抬头看看泪流满面的女儿，哇地一声，嚎啕痛哭起来。

她这辈子，算是没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