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位的攀升带来心态上的膨胀。到后来,姜沉连谨慎都快记不住了,走在街上看哪儿都像囊中之物,越来越得意,越来越骄狂,一路朝着目标高歌猛进着,简直像什么常胜将军招摇天下,直到

一切在姜沉十五岁的一个夜晚戛然而止。

妓院出事了。

出事在黑街很常见,哪天没有任何地方出事才奇怪。只不过这次出的事动静略大,红灯区乃至其背后所属势力一夜间都被人剿得七零八落。

争斗在黑街是惯例。在姜沉短暂的十余年人生里,见惯了打得头破血流的大场面。几百上千个人拿着削尖的钢管与刀,哗啦啦地往前涌,针锋相对的两方彼此交错,再分开,地上就躺满了泡在血泊里的人。只不过那时他是旁观,而今天却成了当事者。倒在地上的也不止是参与群架的混混打手,还有红灯区不幸被波及到的妓子。甚至算不上两方争斗,而是单方面的碾压,红灯区所属势力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对面动了枪。

枪。几家大帮派对军火管得严,看红灯区凄惨的场景就知道,冷兵器与热兵器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姜沉活了这么些年,见过不知道多少尸体,也没遇见过枪。现在闻着那股挥之不去的陌生的硝烟味,不用人说,哪怕是第一次见,却也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枪伤。

等姜沉赶到的时候,姜姐已经死去多时。子弹穿头,一击毙命。大口径子弹将她颅骨搅得破碎,红的白的炸开一地,那张在红灯区惯来威严的脸如今如西瓜般爆开,再看不出原样,若非姜沉找到了她肩头的记号,根本认不出是谁。

他脚步停顿一瞬,又飞速掠过她,匆匆忙忙地寻找妈妈的踪迹,心脏跳得快要从嘴巴里跳出来。

好消息是,大型械斗显然不会拿妓子们做目标,只要早早躲好不跳出来,没人会刻意针对她们;坏消息是,当整个红灯区都成了战场后,人根本无处可躲。

姜沉是在废墟里“挖”出的妈妈。

她没死。有常识的人却能一眼看出来她也离死亡不远了。左眼被破裂的玻璃戳瞎了,那张美丽的、随着年华老去依然不减风采的脸布满血痂。更糟糕的是她小腹被流弹穿透,子弹在她体内留下巨大的空腔,血从这块空洞里疯了般往外涌,将她一身白裙都染成了红色。

“妈......”

他感觉自己在怒吼,声音却轻得自己都听不见。姜沉手足无措地试图抱起妈妈,扶到那空缺了一块肉的腰腹又顿住,不敢动。他感到绝望。十几年的人生里他见过太多死亡,自己亲手缔造的也有好些,这是他最无能为力的一次。他根本对这陌生的伤口手足无措,只能无力地感受着怀中的人呼吸逐渐变得微弱。

“啪嗒”一声。一滴水落在妈妈布满血污的脸上。姜沉茫然地摸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在哭。

或许是被水滴唤醒,妈妈的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勉强张张嘴,声音轻得快散去,无意识地喃喃着:“没了......都没了......”

很模糊又破碎的词句,文学素养为零的姜沉却诡异地听懂了。

随着年岁长大,或主动或被动的,姜沉也逐渐拼凑出父母的过去。让他错愕的、也无法想象的,如今神秘又美丽的厉害妈妈,曾经是个货物。

同样是被烂赌鬼的爹卖掉,不同的是,小欣哥哥的命值五十块,妈妈却只被卖了二十元。

她说人命不值钱。长大后的姜沉才渐渐意识到,那条不值钱的人命,最初指的是妈妈自己。

很难想象到妈妈是怎么做到的,但她的确从一个不被当人看的货物逐渐爬到了一个小帮派大佬的固定情妇。在那里,她见到了姜沉的父亲,那时也只是一个父母双亡、流浪街头,被捡回去养成死士的打手。姜沉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总之,情妇和打手滚到了一张床上。

关系持续了颇久,个中密谋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等他们的关系被发现时,愤怒的大佬将他们装进麻袋丢入河里,却立马有人将他们钓起来。爸爸说是幸运,姜沉却不太信,怎么那么巧,赌场方面的小头领就钓到装了石头沉到河底的人。更巧的是,很快,他们就以飞一样的速度得到几方势力的信任。爸爸进了赌场,妈妈不知和红灯区达成了什么协议,成了姜姐手下少有的独立自由人。当初杀人的大佬早就随着时间湮灭在街头尸堆里,这两个小人物却以不起眼的姿态长存。

这些经历的细节倘若写出来,定然是一本轰轰烈烈危机四伏的权谋小说,可惜没人能从他们口中套出来了。姜沉只知道的是,他们两个关系很古怪。不可能是爱情,黑街也不需要爱情,不然他们也不会在其后几十年各自有不同的孩子。但又彼此很信任,超出想象的信任,信任到能几年不联系,出了事却放心将孩子送到对方那里照顾。

或许,姜沉想,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挣扎着努力求生的同伴,在这混乱的人命不值钱的世道里拼命咬出一小块勉强算安稳的天地天地又破碎了。

现在隔着一层血污,他忽然看懂了妈妈脸上的绝望。

那是努力了几十年,付出几十年的心血,苦心经营数十年,勉强还算不错的生活,在大人物稍微拨弄的指尖下,就如镜花水月般,被打碎成一地的玻璃渣。

她好像一瞬回到几十年前那个被卖掉后手足无措的少女。她又一次无处可去了。

姜沉听见自己哽咽的、语无伦次的声音:

“没事的,我们离开,我们、我们去城里,我们走,我们去找家。”

“妈妈我们离开。”

“我们离开。”

08

妈妈终归没能离开。

最后的时刻,或许是回光返照,她用仅存的那只眼睛看清了姜沉的面容,居然艰难地微微笑起来。

“小沉,”她艰难地唤他,“你是我最不省心的孩子,也是我最勇敢、最有天赋的孩子。”

“小沉,别哭。”血沫子从口中涌出来,她断断续续地坚持说,“很高兴你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很抱歉让你来到这个世界。”

“小沉,”妈妈说,“好好活着。”

然后她永远地闭上了眼。

姜沉有些记不住自己那时的反应了。

他跌坐在血泊里,头脑一片空白,人也是麻木的,比起悲伤,更多是巨大的不真实感。他甚至没有哭,就那么愣愣地睁着眼,看着地上好像睡着了的妈妈,和指间沾满的妈妈身上的血。

血。好多血啊。姜沉习惯了血,却从没觉得红色这么刺眼过。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从来都漠然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妈妈为什么要忽然这么温柔,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说好好活着,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为什么要死。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红色好扎眼。他真想把这世界上所有的红色都拿橡皮擦去。可他没有橡皮,红色依旧顽固。妈妈一身红裙,好美丽,也好安静啊。

......安静得他想哭。

那是姜沉十几年人生里,头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一个人、很多人死。假如这世上真有神佛,他当真愿意用一切去换一个可能。

那年他十五岁。

天旋地转。

09

据他爸所说,他赶到的时候,姜沉就瘫坐在妈妈旁边发呆,干涸的血迹都快把他粘在地面上了也没有动弹,一副灵魂出窍的痴傻模样。

这话显然是这老不正经习惯性的口花花,姜沉却只是虚飘飘地看他一眼,并未如往常那样反唇相讥,眼神仍是空的,说:“我要带她回家。”

家。哪儿还有家呢?妈妈不住在妓院,住所却也在红灯区范围里,早被打砸得一塌糊涂,还有被附近流浪者趁乱偷窃后的狼藉。

望着眼前熟悉的房屋湮灭作的废墟,姜沉依然是愣愣的,没哭,也没骂人,安静得不太像他,沉默着离开,带着妈妈的骨灰去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