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3
等到崔洄复返后片刻,终于有一使女前来,说是老太公听闻郎君在家里宴客,便有意一见,于是就引他往主院去。
崔氏兄弟留在了屋外,谢奕瑕独自进了门,从窗口中投入的光在屋内的地板上分割出了光影的交界,崔枳穿着一件褐黄色的燕居服,坐在竹簟上,细微的尘粒浮在空气中,晦暗的阴影笼罩着他。
崔枳看起来相当老迈。
这位世族最后的大儒在传闻中是唐末风流倜傥的公子,是战乱动荡时深具悲剧色彩的高士,是新朝中大隐于市的智者,但如今,他像是一棵被蛀空了精气神的腐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陈朽气息,他的头发灰白,稀疏的眉毛与胡子如干枯的蓬草,松弛的面颊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褐黄色老人斑,耷拉的眼皮下,是一双浑浊的眼睛。
谢奕瑕的确知道崔枳已经年岁过百,但却依然没有想过崔枳会这样老,老得让人心里害怕。
谢奕瑕在来之前针对崔枳做过一番功课,当年在唐末战乱中活下来的世族,如今还在世的唯有崔枳了,而崔枳德高望重,谢奕瑕一直很担心崔枳的态度会影响到崔家乃至整个余留世族的态度,但谢怀璧则告诉他一切都不用担心。
直到现在见到崔枳,谢奕瑕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崔枳不死,崔家不可用,世家也不可用,谢怀璧想要用的崔家的名气与天然立场和右相在文场中拔河右相出身贫寒,走科举之途起家,门下也尽是科举出仕,师徒成党。
但谢怀璧绝不会想要再扶出一个世家来,崔家以后也只能走耕读传家的路子,既然如此,等崔枳一死,世间一个有证可循的世家之人都没有之后,才是崔氏复起之时。
所以谢怀璧才会说一切都不用担心,因为崔枳无论是什么态度,都没有关系了,因为崔枳要死了,而谢奕瑕只用考量崔氏的那对双生子能不能在崔枳死后掌住崔家就够了。
所有人,都在等,或许崔枳自己也在等,等世家死,等自己死,所以他才会这样、这样的老。
只这一眼,谢奕瑕想通了前后关结,便放下之前诸多心思,跪坐下来,恭恭敬敬地执了一个晚辈礼。
他坐在有光的那一边,秋末时节里的阳光澄亮发白,落在谢奕瑕白净而年轻的面容上,将他脸上细小的透明绒毛都照得纤毫毕现。
一如想象,崔枳同谢奕瑕平和地聊了两句,浮于表面地问了几个问题,最后礼貌性地夸了他一下,然后就表现出了疲惫之色,是而谢奕瑕也就顺势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时间到了正午,崔氏兄弟自然要请他用膳,等到吃完饭,谢奕瑕觉得差不多也是时候该进入正题了。
于是谢奕瑕先描述了一下他们共同游玩的美好回忆,表示出他们做朋友是多么投缘,然后话风一转,说自己如今二十有三,却还一无建树,最近他深感自己不能再这样虚度光阴,准备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提升自己的人生价值,但是又感觉自己一个人力有不逮,不知道崔氏兄弟愿不愿意帮助他。
崔氏兄弟哪有什么不愿意的,自然像真正的朋友一样对谢奕瑕愿意奋发向上表示支持,然后顺着他的话问谢奕瑕具体有什么打算。
“那我就直言了,”谢奕瑕微微一笑,“我想要修编一卷书,还请二位不吝助我。”
“编书?”崔岫虽然发问,但是心里并不奇怪。
在唐时,编书修书就是一项极增加政治资本的事,历任皇帝太子总要修上很多书,当然,他们都是有一个编书团队的,而这个团队成员的身份水平,则很大程度体现了党派势力的高低。
“是,说来惭愧,我虽然平日总走马遛鹰,但也见了一些世面,自太宗结束乱世,一直以来推行仁政,使百姓的修养生息,是而如今京中繁盛太平,政通人和,万国咸通,已有盛世气象,是而我便生出一种想法,是不是能修编一本书册,写京中楼台街坊,衣食住行,节令风俗,歌舞百戏等等,载本朝风物人情之乐,雪季花时之景,以彰我大殷郅隆之治。”
听得此话,崔岫与崔洄面上才露出一丝微讶,二人对视了一眼,依旧是由崔岫开口。
“在此之前,可从未有过此类专写风土人情、掌故名物之书,若修得此书,不外新创一体,不知郡王有什么章程呢?”
谢奕瑕谦虚道:“说章程不敢,只是略有一点想法,如我这般纨绔子弟,也就对这些玩乐事有些许研究了,哪里能讲什么新体裁?你们可不要取笑我妄自异想。”
这种专写风物掌故的书籍,在南宋之前是没有的,后人若考汉唐风俗,多是从史书与小说中查寻,而风物书的开山之作是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他因为目睹北宋繁华之象顷刻灭亡,在动荡中忆及往昔于南宋十七年写就此书,自他之后,诸多同类书籍莫不沿用此体。
谢奕瑕这个打算可是经过深思熟虑,说是编书,但他一直搞的是纨绔小弱智的形象,如果一下子要去编什么经史、民生的典籍,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全书找枪手就往上挂了名吗,可又不能编如食谱乐谱一类的闲书,谢奕瑕便想到了风俗书。
一来虽然这书格局不大,但是题材不会出错,强行拔高一下政治正确的中心思想后,也不能说是闲书,对时人与后人考据工作有很大意义,二来作为一个新体裁,又有崔氏兄弟等文化人倾情加盟作为没落贵族的世家子思及唐朝必然物伤其类,而世家之中的确有很多有真材实料的,名人效应后也能吸引更多文人来自荐投卷,三来如今因为科举制民间文化普及虽远不及现代但也有一定成效,作为描写京中风物之书,内容肯定不会晦涩枯燥,再有谢怀璧这个官方招牌使得国家出版,在古代这样信息不流通的年月里,有些文化的外地人乃至外国人为了了解京都会去阅读此书,从需求角度看,书籍流传范围也会比较可观。
如此,从朝堂、文场、民间三个方面来说,编写这书对谢奕瑕他们与崔家都有利处,而作为纨绔的谢奕瑕编这种书,也不会让人有不真实的感觉,一旦众人接受之后,也不是不能一步步往高深书籍进发。
且在编书的过程中因为要写衣食住行,就不免涉及到京城的著名商铺,如此又可合理取得一笔广告费,再者这个主题需要寻访收集资料,一群文人在一起干事,正好可以考察众人的待人接物时表现出来的的情商与态度,做事效率,合作能力,心里想法等等,最后经过这项集体工作也必然能磨合众人,提高班底的相互了解程度、默契与凝聚力。
既然谢奕瑕做过一番思考,自然也不会只空想了个题目,他从小写八百字作文,长大写长篇论文,虽然比不上古代文化人,但是什么提炼纲要做计划却也是非常有经验的,所以他今天可是有备而来,当即就对怎么写这个书向崔岫和崔洄深处浅出的讲了他的想法,期间二人或有疑处也都是有问有答。
崔氏二人学识不低,也是好文之人,作为文人更难免对新开一体颇感兴趣,见谢奕瑕的确言之有物,便也与之深入讨论起来。
但著书毕竟不是一日之功,谢奕瑕那里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敲定,崔岫与崔洄也要回去再仔细研究,再说书也不是就他们三个人编,所以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三人也结束了话题,表示来日再作详谈。
二人将谢奕瑕送到门边,谢奕瑕却突然止住脚步,说道:“我竟忘了,今日我本来带了一份礼物,想要赠与二郎同三郎,幸好现在想起来了,不然我若把它原样带回去,怕要闹出笑话。”
崔岫虽不清楚谢奕瑕要干什么,但也不推辞,爽快问道:“不知是何物?”
谢奕瑕笑道:“一见便知。”
说着,便有仆从从车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两盆牡丹来,一盆是暗红的焦骨,一盆是深紫的紫魁,具是花势正艳,被装在锦盒中,盒中在盆底分别垫上了两匹黑色与浅红的布帛。
崔岫与崔洄一见到花,眼神便复杂了起来。
朱紫可喻善恶是非或辞采灿丽,但因高官所穿之服谓朱衣紫绶,时人便也以朱紫替指,而黑色和浅红的布帛合称玄纁,但玄纁又指帝王聘士之礼。
谢奕瑕此举不外是摆出礼贤下士的态度,虽然与之合作重兴崔家的确是他们所求,但想到自己求乞富贵的行为,崔岫和崔洄作为世家子弟的自尊心也难免觉出一二难堪心酸。
谢奕瑕将这看在眼里,并不见怪,自古文人的点嘛,无非是希望被人以国士相待,但又不能显得太功利,既然明白,谢奕瑕也不会弄巧成拙。
他一拱手,展颜而笑,眸光湛湛,更显清隽秀上,使人豁然爽神。
“便望二位多拾宫商朱紫、辩丽音辞,为书增以文色。”
双生子微微一怔,便也齐齐拱手,朗然笑曰:“自当尽我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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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小谢拿着老父亲的花去泡双胞胎小哥哥⊙▽⊙
其实这篇文又叫那些年错过的攻略对象……小谢到底是怎么一路规避掉各种可攻略人物硬是打出父嫁结局的,这是一个好问题。
行将就木这个典故,又是之前说的重耳那个大猪蹄子,他逃亡到狄国时娶了被俘部落里的妹砸,生了两娃,后来他又要逃亡,就和妹砸说我不能带你走了,你留在这养孩子,25年后如果我还不回来你就改嫁吧。妹子说我现在25,25年之后我都要进棺材[行将就木]了,还嫁个鬼,我一直等你就是了。然后重耳逃去齐国又娶了姜氏,逃去秦国又娶了公主怀赢等五个妹砸……然后他做了晋文公第一个郑重其事迎回怀赢,成就秦晋之好……所以什么深情都比不上腰杆硬,腰杆硬才是真的硬。
第56章 54
日南阴极,冬至阳生。
静月下,白玉般的碎雪簌簌地落满了庭院,使女埋头扫着地面,时而小声嬉笑两句,因近冬至,故而总管也并不严束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