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没有再问,也没有反抗,不知为何十殿阎王只派了这一个阿傍罗刹来,许是看他自甘坠入地狱,知他心诚认罪。
溟海的水越涌越高,淹过了整座酆都罗山,连万年不灭的业火都熄了。阿傍罗刹和伏?难免行路艰难,那些地狱众生更是满脸惊恐,能逃的就往地势高处逃去,不能逃的只能淹没在溟海里。
伏?问:“这海水难道不会把他们淹死?”
阿傍罗刹道:“本就是已死之人,哪儿来的淹死?来自生前的恐惧罢了。”
言语之间,地底忽然疯狂颤动,比地狱众生出涌时颤得还更厉害,比溟海的水淹过来还更凶猛。
阿傍罗刹警惕地停下了,伏?亦驻足。
整一座酆都罗山都在颤动,海水忽而从中拨开,推向两岸,叠起百仞之高,黑色水花凌空倒卷。
伏?问:“这又是什么情况?”
阿傍罗刹呆了,道:“不知道。”
伏?问:“地狱里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阿傍罗刹道:“从来没有。”
那被拨开的溟海海水之间,尤为诡谲地震动不止,周回数十万里,远近皆随着一起狂震,两侧浊浪滔天,当中无端迸射出五色光明,伏?往前走了两步,想看个究竟。
阿傍罗刹抓紧了捆着伏?的锁链,对他道:“你可别想着趁乱逃跑,这里是地狱。”
伏?挑眉,抬了抬被捆的双手,道:“我乖乖的呢。”
没过一会儿,几个阿傍罗刹闻声赶了过来,四殿五官王和六殿卞城王也先后从不远处过来。
阿傍罗刹立刻恭敬道:“二位殿主。”
五官王与卞城王颔首,五官王目光停留在伏?脸上。
阿傍罗刹道:“这异动实在奇怪,恐生变故,我先把这魔头送进阿鼻大城再说。”
卞城王正要挥手,五官王却道:“先不急,等等看是什么变故。”
伏?更不急,站在原地不走。
阿傍罗刹惊讶,但也听了五官王的话,没有动弹。
那两侧海水不断地向中间淹没,犹如大海涨潮,但又不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汹涌海水拨开,空出中间一隙。整个溟海颠簸得越来越厉害,阿傍罗刹一个不稳,差点儿没有站住,就在他分神之时,海水空出的一隙之间,竟然凭空拔起一座气势恢宏的长桥,喷薄而出,激荡得两侧溟海掀起惊涛骇浪。
但见那一座长桥飞出溟海,飞出酆都罗山,如奔天的一道华彩,气贯长虹,不仅拨开了淹没地狱的溟海,辉映着整座晦暗的酆都罗山,也一举冲开了两万由旬之上的厚土,贯穿了整个凤蛊山。
此一奇桥还接着往上奔,穿透层层叠叠的云雾,向着更高更深之处,直到金辉洒落,传来一道渡世梵音,竟然通向了遥不可及的梵天之境。
伏?愕然地瞪着这一幕,惊心骇瞩,遗忘的陈年记忆忽然间全都涌了回来。
他想起第五世的时候,他在邯羌漠地遇见了和尚,与和尚算了一笔前四世的血账。和尚听后对他说,我可以把命还给你。伏?说,你的命对我没用。和尚又说,那我就当你的一座桥。他问和尚,那是什么意思?
和尚对他说,意思是,我愿积下累世功德,化身为桥,不管五百年还是五千年,但求一日你踏我而上,渡你修成正果。
伏?终于反应过来,蓦地看向地狱之上,原本的那座高山,不久之前还坐在那里的那罗耶,已经不见了,四下无影无踪。
他想起自己在坠入地狱之前,与那罗耶的对话。
“石桥经受五百年风吹雨打,只为修此一禅。”
“是什么禅?”
“等候一个人从它身上渡过的禅。”
只为修此一禅。
等候一个人渡过的禅。
阿傍罗刹望着这座自溟海里飞出的桥,震惊地瞪大了眼,喃喃道:“什么样的一座神桥,竟能通天而架,不塌不倒?”
五官王道:“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是抽佛骨成桥,铺功德为长虹,玲珑心照前途。”
阿傍罗刹又问:“这样是什么意思?”
五官王回答:“渡。”
佛骨架起通往梵天的桥,佛心照亮通往梵天的路,功德如虹灿烂绮丽。地狱半空浮动着无数梵文,流光溢彩,无边无际,躁动不安的地狱众生在这照耀之下,变得安宁平静,仰望着这蔚为壮观的场面。
那座长桥就像那罗耶本人一样,寂静无声,站在汹涌浩瀚的溟海里,屹然不动,沉默地等着一个想渡的人。
伏?忽然挣开捆在两手上的枷锁,有如挣断麻绳那般轻而易举,不再像刚才乖乖听话了。
阿傍罗刹立刻着急了,上前一步要制止,被五官王抬手拦住。阿傍罗刹看向五官王,只见五官王摇了摇头。阿傍罗刹只好退了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伏?。
伏?走向那座桥,脑海中想着五官王的话,抽佛骨成桥,铺功德为长虹,玲珑心照前途。
和尚,疼吗?我们在琊国的时候,在春玉楼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知晓此日将至?
阿傍罗刹盯着伏?直看,只见他金眸通红,有泪欲堕,他伫于桥前,两腿挺拔修长,两眸轻垂,目光定在桥上,安静温驯,一点也不像祸世的魔头。
阿傍罗刹问:“五官王,卞城王,他这是要干什么去?”
卞城王挑眉,道:“真佛都把这一座桥都送进地狱了,还能如何?”
阿傍罗刹又问:“那他要是上去了害人呢?”
卞城王道:“被渡的人如果不愿被渡,佛也奈何不了。如果愿意被渡,那就是皈依了,害不害人,也不归我们管了。”
伏?在那座桥前伫立良久,回想和尚曾经说过的话,回想十三万年的前尘,和尚在凤蛊前寂灭,却在他下地狱时现身,他已经全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