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烛光变得模糊,树上躺着的人也不见了,唯有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盘在那棵菩提树上。龙躯蟠纡在枝干,佛珠挂在黑龙项颈,龙首探向树下,金睛明亮。
黑龙注视菩提下的尊者,缓缓地挪动着龙躯,逐渐靠向和尚,嘴里吐着梵语。
“释迦三藏,听说如梦。
开眼见色,九经尘劫。
谁生谁病,谁死谁老。
生灭本无,明镜非台。
汝予吾心,澈如琉璃。
虽是善因,但招恶果。
神识沉坠,魂魄消磨。
吾尝立誓,掣电还业。
雷火洞然,再无魔踪。”
佛影一颤,和尚在树下睁开双眼,烛光通明,黑龙却在菩提树上无影无踪,唯有半语余音回荡在环堵萧然的室中。
“欠你的,还给你……”
夜夜梦魂,色见声闻。
每每梦到这个时候,和尚就像菩提树底的他一样,蓦地睁开双眼,从这梦中醒来,而醒来空无一物,没有菩提树,没有长明烛,亦没有那条黑龙。
他总会静然片刻,思索着梦里的话,尔后起身掸去衣上灰尘,接着踏上寻人的道途。
……
西风怒号,风雨如晦,阴恻恻的大雨覆着整个妖界,分明是白天,却看不见半点儿光亮。
放眼望去,四野皆黑,和尚的脚步没有停歇,一直走,一直走,向着暗处前行,雨雾模糊他的视线。
直到双腿陷进泥泞,将他往满是污秽的泥里向下拖,他徒手挖开那些淤泥,还想接着往前走。
“和尚,前面就是沼泽地了,你怎么还走呀?”
一个穿着淡粉色罩衣的桃花妖撑着一把花瓣做成的伞,站在和尚面前,歪着头用妖语问他,“是不是太黑了,你看不清?”
和尚看向那个桃花妖,神情冷然,没有答话。
“人界偷跑来的,听不懂妖语吧。”桃花妖摸了摸下巴,琢磨一番,自顾自地说道。
不想,那个和尚却忽然说话了,也是妖语,话音沙哑,比这天还冷,“我在找人…”
“找人?你找谁?”
桃花妖抬眼看着和尚,居然被骇了一跳,那和尚虽然相貌好看,但是两眼通红,布着血丝,就像走火入魔了一样,唇无血色,衣衫单薄,半身满是泥泞,很吓人。
“伏?。”和尚答道。
“伏?…长什么样子?”
“红发,是狐妖。”
桃花妖嘶了一声,蹙起细眉,仔细地想着,忽然喔了一声,“一只赤色长发的狐狸?我好像在…在…在哪呢,噢…我好像在海棠春坞见过他!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你说的那位…”
和尚原本没有看她,听到这话忽然将视线转向她,问:“海棠春坞在哪?”
“在很远呢,这么大的雨,你去不了的。”桃花妖倒退半步,被这一惊一乍、神智不对劲的人族和尚给吓着了。
“可以去。”
“好吧,你要先往东走几千里,顺着狸子河往南,路过云中境,后面…嗯…要怎么说呢,如果你在路上看到很多拉货的赤眼猪妖,那就是在附近了,不过海棠春坞外头有个迷阵,不知道你……”
桃花妖的话还没说完,和尚已经往东去了,留下轻轻一语道谢,好似连半步都不肯停。
桃花妖抚着胸口,看向和尚背影,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呢,那人肯定早就不在海棠春坞了。她腹诽这和尚古怪,正要离开,忽然又觉得不对,认真看那和尚背影,和尚已经走远,身影湮没在晦暗中,隐约显出半边金光、半边紫光。
桃花妖琢磨片刻,想起某些说法,露出震惊之色。这竟然是个双面魔佛,千古奇景,不知道在这和尚身上发生过什么奇事。
……
和尚依照桃花妖所说,找到海棠春坞,破了迷阵,进了坞中。
那的花儿开得十分蓬勃,遮挡住了石牌坊上的海坞二字,只留下棠春。所有风霜冰雪都在此无影无踪,坞中有如春天,海棠盛放,青枝徐徐轻摇。
海棠春坞很大,十天都走不完这个地方。他步履匆匆,不理会任何人,但每遇到一个赤色长发的路人,都会停下来看看对方的脸。
然而,那些人都不是伏?。
和尚将海棠春坞找了许多遍,没有见过伏?的踪影,他逐渐停下脚步。
就在和尚驻足之处的对面,有一个阿婆搬着个板凳,坐在一个摊子旁边,用布帛细细地擦拭着摊位上的每个物件。
和尚原本只是看了一眼,忽然定住了视线。
一支尤为眼熟的荆竹洞箫,摆在那里。
和尚久久地注视着那支竹箫。
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他缓缓地走过去,蹲在摊位面前,拿起那支角落里的竹箫。
他的食指抚过‘长相厮守’四字,字迹早已模糊不堪,只有当事人知道这里刻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