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夙愿写的却是,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如何能宁息,平夙愿从没想过宁息,这一句诗,不过是一语带有不甘的诘问。
这些日子以来,无尽坐禅的心并不平静。
他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平夙愿的声音笑貌,浮现她的眉梢眼角,再接着,就是平夙愿在窗前朝他脱衣的模样,剥落一层红纱,坠落一条玉腰带。
无尽对抗着这些念头,额角沁出汗意,越对抗却是越多,他蓦地睁开眼,四处静谧,仍是陋室模样,那些扰他心神的画面逐渐散去。但是,只要他一闭上眼,平夙愿就还会回到他的心上。
这一日,从山下爬上来了一个小姑娘,是来求姻缘的,希望两家人能把她和她的心上人许配到一起。
小姑娘拜完佛,又来缠着无尽,撒娇个没完,要大师说她的姻缘能不能成。
无尽不答,这不是他能妄断的事。
小姑娘抚着自己的胸口,说她与她的良人青梅竹马,只是良人迟迟不说娶她,叫她好生担忧,怕自己没来得及嫁给良人,就先被城里姓黄的那个恶霸给污了清白。
僧人听到她的话,冷淡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让她讲讲那个恶霸。
小姑娘是个健谈的,对僧人讲道,这个姓黄的,开了一家大染坊,有着整个痴海城里最大的府邸,上百家丁,贪财好色,已是纳了二十多个妾了,皇上都没他这么夸张。
僧人浅淡地皱起眉,不语听着,小姑娘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
“还有啊!听说勾栏有个姐姐,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一个多月前也被这个黄富商给强行娶走了,婚事办得奢华张扬,满个痴海城都能听到他家的喜乐。唉,可惜姐姐长得那么漂亮,却是命不由己。”
小姑娘满脸的惋惜,却看到僧人忽然紧紧地注视着她,问她:“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不解地看着僧人,答道:“不知道叫什么,勾栏女子都不用真名姓的,无尽大师,难道你认识她?”
“大师?…大师?”小姑娘又接连叫了几声,僧人都没有回应她。
僧人只是看着伽蓝东边,向来静如深潭的两眸,好似此时并不平静。
“唉,也不理人,真不知道怎么了。”小姑娘自言自语着,离开了无上伽蓝。
僧人注视着东边房子,仿佛平夙愿还在里面,可是他很快就忆起平夙愿离开时的模样。
她身着红衣,站在伽蓝里,眼中是悲苦,问他,你想让我嫁给富商?
原来,她下山后,当真就嫁人了。
她因为不想嫁给讨厌的人才逃上山来,在山上躲了五年,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嫁给了讨厌的人。
她曾经无数次希冀地问他,大师,你要不要娶我?十次百次地没有收到回应,就又百次千次地问。
直到临走时,仍然不甘心地问他,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她遭受了无数苦厄,半生如浮萍,遇见了他这个僧人,想让他渡她,他却不能渡她。
无尽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受,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抓碎了,坐立不安,此情无计可消,只会越扎越深。
夜里,月光跃进,烛火摇曳。
一本翻过的《楞严经》摆在案上,那摊开的一页,写着这样几句话。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以是因缘。
业果相续。
第106章 106.吾心不宁爱与憎
这日下午,无尽在陋室中坐禅,这空荡荡的屋中,静静地焚着一支旃檀香。
已是转年的早春,梧桐树影从窗外漏进来,摇晃在地上。陋室的门被打开了,在屋中斜倾进一缕日照,绛色裙摆擦过地面,足音跫然。
无尽阖着眼,没有看她,她将一罐桃子酒放到桌上,对他说:“大师,喝点酒吧。”
无尽没有答话。
只见那女子打开酒罐,一股浓郁的酒香沁着桃子的甜味,在屋里弥漫开。她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酒,对他说:“我们来喝交杯酒。”
无尽依旧阖着眼,没有说话。
她手里拿着那两杯酒,走到无尽面前,又说:“喝完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她看了无尽片刻,先将手中的一杯酒仰首饮尽,尔后低下身,用嘴把酒一点点地渡进他口中。那酒没有味道,就像是水一样,她扬起秋波眉,在无尽耳旁问。
“大师,这是我和别人的喜酒,好喝吗?”
无尽蓦地睁开眼,陋室中树影摇晃依旧,木门紧闭,桌上没有那一罐桃子酒,也没有红衣美人的身影。
自打听闻平夙愿嫁给富商后,无尽有时会看到平夙愿,穿着不一样的红裙,化着不一样的妆,他知道那既是她,又不是她。
过了几日,还是无尽坐禅之时,平夙愿又出现在他面前了。她就坐在他前方的桌子上,没有穿鞋,光脚晃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无尽一边打坐,一边听着平夙愿哼的那个调子。
那个调子是有几句词的,不是汉语,而是梵语,她启唇清冷地唱着。
不生不灭最寂寞,不悲不喜才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