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几日,冷月环就捏着信来了,撑一把素白纸伞,面蒙薄纱,亭亭立在院门口。
伏?正要送烈成池去私塾念书,懒拖拖的,未料院门方一推开就瞧见有美人朝他盈盈带笑,双指夹住信纸晃了三晃。
“爹…”头一回碰着家中来眼生女子,烈成池牵紧他寄父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伏?一打眼冷月环那笑的模样,就知她此番为何而来,他牵着烈成池将门一让,冷月环收起素白纸伞,矜持迈入庭中,全当是入了自家门般地四处转悠,折断支千日红来把玩在手中,对伏?说道“假相公,养几只兔子。”
伏?利落答应“可以。”
“栽上一株桂树,来年好吃桂花糕。”
“行。”
其实这桂树如何能一年就长成,如何落下馥郁桂花来呢,冷月环的话意无外乎是叫他去从外偷来棵长得好的,换壤移植进庭中,而伏?的言下之意则是能偷,他行。
烈成池还没听明白桂花糕是何物,就见那国色天香的姐姐近与他面前,揉了他白面团一样的脸蛋儿,半是调侃地说“生得小俊,日后秃头怕是要丑不少咧。”
“爹,什么秃头…”烈成池颇为害怕地牵紧他寄父的手。
“听她乱讲,你不会秃的,我都没看出来。”
“我讲当真,这娃儿就是个秃驴的命。”冷月环反复瞧了烈成池的骨相,颇为笃定。
“爹……”
“阿池,本姑娘以后就是你阿娘了,此称只准在外叫,对内要唤我为冷姐姐。…你是有爹有娘的宝儿,不许再蹲树下哭鼻子了。”她款款蹲下身来,将伞置在地上,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烈成池被摸傻了,目光不断地扫向他爹,浑身僵硬,反应不及,不知当作何回答。
“点头啊。”伏?毫不客气地按了他的脑袋,替他爽利答应了。
当日,经由伏?的三番劝说,冷月环才算蒙上面纱屈尊送烈成池去私塾了。待她行至那私塾小院门口时,还特意矮下身为烈成池理好衣裳,慢条斯理的,旁人看不懂这局面,自是频频地侧目。
“来,跟阿娘道个别了,晚些接你。”
“……阿娘……”烈成池攥着衣角,紧张又怯弱地叫了声,别提敢让旁人听到,就连冷月环都听不见。
“去罢。”冷月环替他展平衣角,目送他束手束脚地进去了。
“如何?”随在身后的伏?这才现身,视线跟着往私塾里去。
“不想我尚未成亲,就被只老狐狸坑害至此。”
“此言差矣,帮个忙而已麼。”
“我都瞧了,他哪有什么伤,你的良心真是坏黑了。”
起初,烈成池还很不惯,虽说他羡慕别人都有阿娘,可怎的自个突然就多了阿娘,还要叫姐姐,邻里每逢上一回都要背地里来问他一遍。不想冷月环当真一心待他好,与伏?的那种好浑然不同,她总柔声细语的,浑如春风化雨,每回为他购置的衣衫都比从前舒软好看了多,牵手带他尝十二街的糖葫芦,东巷的枣糕,教他捏小狐狸泥人儿,还与私塾先生问他的课业,亲手替他缝过衣裳,做过千层底的鞋。
小孩儿的接受能力浑然天成,谁待他好,他就喜欢的。如此气质超群的娘亲,加之家中富贵,定是要邻里熟人也羡煞眼的,闲话虽未断绝,却再无人招惹。
烈成池九岁那年,庭中偷来的桂树结桂花了,落得一地素雅的黄白,满庭飘香。冷月环坐在地上,也不惧尘土沾脏了云英留仙裙,伏?顺势蹲在她身旁,二人潜心地叠落花,鹅黄的歪歪扭扭成一小摞,风吹也不塌。这是他俩最爱干的幼稚事,每逢落花时节都要较量一整个下午,输了的人是要去乖乖烧饭的,烈成池则被冷月环任命为小判官,专门来判谁摞得更高。
这天,烈成池的胳膊肘又往他娘身上拐了,毕竟是他娘赋予的定夺大权,睁眼就说是爹输了,伏?无言地振衣抖落尘土,从地上站起身来。
“今晚去把小十八炖了。”冷月环玉指一伸,指挥道。
“小十八还小,老九如何?”伏?从地上拎起一只兔子,晃了晃。
“不,我和阿池今晚都要吃嫩的。”
伏?只好又蹲身去找不知躲到哪儿去的小十八,好给它拎到锅里放几段葱给焖了,结束它短暂的生命。
后来,伏?将庭外的那三里碧桃林也买了下来,雇人于林间挖了片池塘,专门在当中养了几尾花斑锦鲤,用以打发时间。起初他喂养时还不得其法,鱼儿总是没几日就死了,烈成池瞅着满池的翻肚白,于心不忍,就拿铲子跟池塘旁挖了一尊小鱼冢,把死去的锦鲤都逐一埋在西岸悬石下。不想鱼腥味引来了附近的馋猫,后来碧桃林里总是有几只野猫到处晃悠,时间一长就与他们相熟了,更为肆无忌惮,时常趴在树下嬉闹和睡懒觉。
第13章 13. 乱红飞过秋千去
烈成池十一岁那年,也正是九王爷上位的第十一年。对于人间朝堂的政斗谋略,伏?向来是知之甚少,况且锦悠城天高皇帝远,千百里开外的党羽讨伐再怎么激越,这率土之滨再怎么朝令夕改,也扰不到锦悠城的半分自在。
市井茶馆中倒也有流传,先皇膝下无子,如今九王爷代其摄政多年,独揽大权。听说九王爷与先皇乃同父异母的兄弟,年龄差六岁,体质上有天壤之别,先皇体弱多病,九王爷却是活龙鲜健。本是说先皇因为床事不行才难以留下后代,可后来又有人说是皇子诞下则被杀之,更有甚者,说此等大逆之举皆由狼猛蜂毒的九王爷所为,先皇心知肚明,却无意与之相争,倒是过分谦让。
只不过先皇无意相争,他朝中的臣子却未必允许。自从九王爷得势,朝中就与其分庭抗礼,利害相关,两方斗得你死我活。宫中秘闻还说有老臣子特向先皇献贡了五名西域佳人,费尽心思,只为让先皇留下一名子嗣,以继皇位。再后来,听说皇帝当真中意了其间的一位西域美人,与其诞下子嗣,有意偏袒之。
未成想在第二年,九王爷悲称皇帝因病驾崩,年方三十七,仅留下一纸诏书。
至于流言蜚语中所提及的子嗣,究竟是真是假,下落如何,皆不得而知了。
“火狐狸,我在坊间听说先皇独宠西域女子穆娜,为其在梧桐树下制了架秋千,用得是南疆灵木,飘荡时有奇香溢满园。”冷月环造作地抚了抚身后的桃树,一旁立着是她的玉琵琶“我想,我总归比西域女子还美上几分的……”
“做个秋千而已,你动手啊。”伏?把池中又一条翻肚白的鱼捞上来,几只野猫在他附近蹭来蹭去。
“本姑娘的玉指是柔如春水,只可弹琵琶,不可……”冷月环正继续她的矫揉造作,却被伏?打断了。
“什么玉指,都是狐狸爪子。”
冷月环被这无趣之语给堵得无言,只恨不得在伏?屁股上多踹一脚。
冷月环没要成秋千,一走就是三日未归,不过倒也是常事,伏?和烈成池都习惯了。这名动锦悠城的金蝉娘,总有大半颗心思都扑在她的各路妙龄郎君上的,指不定哪日就迷了眼,好歹流连个三五日才能想起归家看看。如此一来,伏?和烈成池倒像是可怜见的留守父子,苦等在外沾花惹草的妻子归来。
“爹,你又把冷姑娘气走了。”烈成池抱起一块木板,抬胳膊递给伏?。
“她气性大,我是哄不起的。”伏?的嘴里叼着块儿角尺,接过木板,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磨着。
烈成池打量着桂树下已快成型的精巧秋千,抬手帮伏?摘掉嘴里的角尺,心知他分明又是在全力地哄冷月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