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话语一落,紫宸殿中但凡有些脑袋的朝臣,不免暗自发笑。在这个时辰,皇上急昭诸臣入宫,难道就仅仅为了告知诸臣,拓跋律成病逝的消息确凿无疑吗?显然皇上欲借此事,探出朝臣对云胡之势的态度来,只怕对云胡开战之日,已然不远……
只是此时并不知皇上所想,倒是无人敢同李越一般,惶然不知地信口开河。
见诸臣沉默不语,楚珩沐瞥向站在最前列的明相,沉声道:“明相意下如何?”
但见一蓄着胡髯的清瘦老臣款款上前,低垂的面容上,眸光内敛,叫人看不明澈。
“回皇上,臣以为云胡之势并不能以拓跋律成病逝与否来衡量。倒是此番归胡的王子拓跋阑不容小觑。先帝在位时,云胡二王子拓跋阑便以六岁幼龄入宫为质。自幼体弱多病,几番在鬼门关前徘徊,至数月归胡前,已是病入膏肓,命悬一线……”明相不紧不慢,娓娓道出。
即便别人不知皇上的心思,他明溪不会不知,眼见皇上强压怒势,便知方箜铭这奏折中必非喜讯。有什么能比云胡日益强盛更让此刻的皇上忧心?
明相的话语在紫宸殿中缓缓回响,诸臣十分讶异,这情形,任谁也该知皇上此刻的心思。而他们所要做的,只是审时度势,想出些一举攻下云胡的好法子来。可一向老奸巨猾的明相,好端端地提起个将死之人,意欲为何?
因得满腹疑惑,诸臣一扫沉钝的困意,聚精会神地看向明相,但听得他继续说道:“如今二王子拓跋阑归胡至少一月有余……然而除了拓跋律成病逝的消息之外,却不曾听到分毫关于这位二王子的噩耗。臣不免疑惑,拓拔阑当真有病疾在身?即便有疾,又有几分沉重之势?能瞒过宫中诸位太医,以重病之势蒙骗圣上而归云胡,只怕这一向弱不禁风,堪懂琴诗书画的拓跋阑是个比大王子拓拔雄更难对付的角色。若是他承继汗位,便不是议战议和的问题,而是……”明相微微一顿:“非战不可……”
明相话语一落,便引得紫宸殿中议论纷纷。
“明相此话未免太危言耸听……”萧太傅上前躬身朝着皇上行了一礼道:“皇上,拓跋阑病疾已久,虽显沉重之势,却还不至丧命。云胡未传出丧告亦不是什么奇事,若仅是以此来断如今云胡之势,未免是长了他人气焰。”
随即萧太傅看向明溪,沉沉道:“明相,您说呢?”
明相与萧太傅二人政见多有分歧,不和已久。若是往日,明相必不会就此作罢。可今日他不过是淡淡瞥了一眼,便转过身,恭敬面圣。
初次见明相如此快的败下势来,萧太傅的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然而皇上将桌上的密函轻轻一扣,便冷着声音道:“不愧是明相……拓跋阑的确已在云胡称汗。方箜铭送来的急函中,除却拓跋律成病逝一事,便是大汗新立……如明相所说,如今不是如何攻打云胡,而是如何应战……”
听闻皇上此言,曹厉急急上前请奏:“皇上,臣愿带兵前往漠城,助方将军一臂之力……”
楚珩沐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曹厉,心知他此番并非真心请愿,却也不急于应答。
半晌之后,但听得明相上前道:“皇上,如今虽说昌周局势已定,可曹将军若是前往漠城,昌周一旦来袭,便少了几分招架之力。臣以为,让曹将军前往云胡实在不妥……”
楚珩沐唇角微微一动,眼神沉冷,旋即便道:“昌周之势,朕亦有所考虑,曹爱卿尚需留在京中。至于援军漠城,朕望诸位爱卿多加思虑,明日朝上,再做定夺……”
待诸臣从紫宸殿中,不免纷纷感叹: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明相在朝这些年,将皇上的心思揣度的分毫不差。在诸臣暗自赞叹的同时,萧太傅的神色则十分难看。
空寂下来的紫宸殿,楚珩沐眉头深锁,更感忧虑。紫宸殿议事,明相虽是句句箴言,但表象之下,竟是将云胡情势掌握的十分透彻。而让楚珩沐忧心的是,明相和曹厉一势只怕已朝着太后之党倾斜。
思及至此,他忽然起身,仓促间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皇上这是怎么了?”一侧的谨德急急上前,却听得楚珩沐沉声道:“去霜华殿!”
话语未落,身形先动。楚珩沐心急如焚地朝着霜华殿行去,此时殿外已是雨过星明。楚珩沐明黄登靴踩着地面上积攒出的细小水洼,便急匆匆朝着霜华殿行去。
其实霜华殿对屿筝而言并不陌生。在琴月轩,当皇上说出将她禁足霜华殿时,从蓉嫔那沉不住气的神色中也瞧得出,这霜华殿必是似冷宫一般的地界儿。可当屿筝被带到霜华殿时,才察觉到这地方,她其实是来过的。
犹记得入宫之时,她的秀服上沾染了青兰的血迹。被孙公公引入宫门后,林凛曾待她至一处废殿更衣。如今林凛已侍奉在琴月轩,也便知当时之事是屿璃刻意所为。细想之下,那件湖蓝并蒂莲的织锦裙襦,来历定不简单。只不过林凛将她带入霜华殿,想必与屿璃无关。
这霜华殿废弃已久,殿院内荒草丛生。殿中虽有人清扫过的痕迹,可是瞧得出,也是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察觉。屿筝猜想,或许便是林凛时常出入此处。她虽不知林凛与霜华殿旧主有何过往,但瞧得出,林凛十分效忠这位旧主。
方才一场大雨倾泻而下,久未居人的霜华殿顿时显得十分清冷。暴雨过后,不知从何处跑来的野猫,在屋檐上哑哑低叫,听得人心中发寒。
屿筝在只有一支宫烛轻燃的霜华殿里,蜷缩在床榻上,借着微弱的光打量着殿中陈设。幸得殿外有侍卫把守,不然她倒不知该如何独自应对这漫长黑夜。
半晌之后,屿筝方觉凉意袭来,便听得殿中屋瓦上传来细微的声响。她惊惧地抬起头,以为是野猫行过。却察觉到一丝黯淡天光从殿顶直落而下,破败的霜华殿,一片残瓦竟是不翼而飞。屿筝怔怔瞧着那露出浅浅一方深沉天幕之处,却差点失声大叫起来,残瓦处,赫然有黑影闪过……
风起云涌生死决(九)
屿筝强忍着脱口而出的惊呼,藏在床榻边的帷幔后。紧盯残瓦处,却听得一声轻响,另一片琉璃瓦被剥离后,一个清瘦如鬼魅的身影,忽然从殿顶上方飞落而下。昏暗光线中,屿筝还未看清来者面容,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屿筝……”
是遥羽的声音!屿筝从帷幔后行出,不免十分讶异:“遥羽,你怎会……”
看见屿筝,遥羽脸上颇显怒色,沉声厉喝:“爷一早便知你难以在宫中周全自己,才会设法要你出宫。如今可好,偏要等到被打入冷宫,才算是死了心吗?”
屿筝刚要开口应答,却觉胸中气息翻涌,忍不住别过头厉呕起来。遥羽怔怔地看着屿筝,半晌才冷嗤一声:“玉荛总算明白为何屿筝姑娘无论如何都不愿出宫,原来心思皆在此处。枉费了爷待你的一片真心……”
听到遥羽这话,屿筝自是无法辩驳。腹中这骨肉如何而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无关乎情意,无关乎所爱。不过是强加于身的羞辱罢了。只是这番沉默看在遥羽眼中却让她怒意更甚。
屿筝自是不打算说个清楚,心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难堪。即便遥羽身手极好,可在重重宫闱之中,若是不慎被察觉出,连累到顾锦玉又当如何。心念一转,屿筝便道:“如玉荛姑娘所见,也请告诉顾公子,不必为屿筝费心。生死由命,这宫中抵不过皆是如此……”
遥羽方要回应,却听得殿外传来一阵杂乱声响。足尖一点,遥羽飞身攀上殿中横梁,迅速离开殿中。在殿门沉沉开启的一瞬,露出沉幕天光的穹顶被琉璃瓦缓缓覆盖。
屿筝刚舒出一口气,却惊觉入殿的不是别人,而是皇上。刹那间,心中翻涌千般情绪,汇聚一处却只做悲戚。他不信她,认定是她谋害了龙嗣。然可笑之处却在于,白屿璃的腹中根本没有什么龙嗣。而她,却拥有一个不知该舍该留的小生命。
稳了稳心神,屿筝沉了神色,上前拂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但见楚珩沐朝着昏沉的宫烛瞥去一眼,又嗅到霜华殿中些许潮冷的霉湿之气。轻轻抽动鼻翼,不免对眼前的女子生出几分疼惜来。方要伸手扶她起身,楚珩沐身形一顿,却生生忍了下来。
将手置于身后,他瓮声道:“筝顺常,你可知罪?”
屿筝目视前方,视线落定在皇上的龙服摆角处:“臣妾何罪之有?”
“你……”楚珩沐欲怒,却又转而叹了一口气。如今这情形,他自是无法向屿筝表明。可看着她这般倔强的模样,只怕对自己也只剩怨怼。
心中酸楚,楚珩沐却冷着一张脸朝着谨德吩咐:“筝顺常不知悔改,着降为美人,禁足霜华殿,不允任何人前来探望……”
“皇上……”谨德十分清楚皇上心思,可又怕因得急怒攻心做出此举,伤了筝顺常的心。
楚珩沐抬手,制止谨德再说下去。又朗声朝着殿外叫道:“来人!”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垂首入内。而看到此人的瞬间,屿筝差点停滞了呼吸,应声而入的分明是颜冰。
此刻身处窘境,屿筝最不愿的,便是被颜冰哥哥瞧见她此时的模样。好在颜冰入殿之后,只垂首站在楚珩沐身后,并未朝着屿筝投来视线。这使得屿筝的心略显安稳。
“莫言!朕命你带人看守霜华殿。筝美人如劲是戴罪之身,落实其罪前,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朕拿你是问!”楚珩沐冷冷撇下一句,便拂袖而出。
颜冰则神情沉郁地垂首应道:“微臣遵旨……”
直到出了霜华殿,愈行愈远,楚珩沐的心中才起了几分悔意,半日紫宸殿的议事让他看清明相与曹厉如今已成倒戈之势,郁心同样有了反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