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是她一日复一日只能在深夜无人时,才敢悄悄看《帝范》《论衡》《韩非子》这些三个哥哥自小熟读的典籍。
总之,不知何时开始,她再未对这些自己曾喜爱的东西看过一眼。
李环将那卷书握在手心,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已无半分挣扎动摇,她看着相携立于一起的二人,开口朗声问道:“四哥,你当真从未想过做皇帝吗?”
李玄慈转身看她,目中一片清明,听见她此问,既不恼怒,也未嘲讽,只是看着她,问道:“你觉得,我比你更适合做皇帝吗?”
李环不妨备他这样问,愣了下,然后才笑了,说道:“若能血统,四哥是真龙血脉与凤鸟圣女的后人,还是男子,怕是没有比你更尊贵、更名正言顺的人了。”
“若论手腕能力,四哥洞察人心,多智近妖,且手中握有私兵,盘踞北方多年,更添了异能在身,世上怕没有办不成的事。”
“可你不适合。”
“四哥既不会为了政事曲意迎合,也不会甘愿蛰伏隐忍,你做事要痛快,要循本心,更重要的是,四哥其实并不愿让双手脏污。沾血,或许可以,沾污,四哥怕是不愿的。”
十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玄慈,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倒算得上是真正了解彼此几分。
李玄慈看着眼前全无蛰伏之态,有龙飞凤翔之姿的妹妹,开口说道:
“我是不愿,但非不能。”
此言一出,李环一双眼睛深深看向了李玄慈。
可他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我今日愿送你登上此位,是因为你比你那几个哥哥更配得上。在我心中,这天下之主,男人做的,女人也做的,便是不男不女也都做的,不因你是女子而废,也不因你是女子便恕,你既已谋来这运势,今后便要堂堂正正地担起这天下的担子,只要你做得比你那些哥哥们,比你父亲,比你祖祖辈辈的男子们都好,那就谁都夺不走,抢不了。”
“若你做不好,就算不是我,这世上也自然有人能叫你同样变成前尘往事,自古而然,从来如此,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
说完这些,李玄慈转身,只听见身后静默片刻,接着听见珠翠碰撞的清脆声,是李环躬身一拜,双手成礼,口中说道:“四哥,多谢你。”
她并未说谢什么,李玄慈也未问。
他头也不回,牵着十六的手,离开了这座换了主人的巨大牢笼。
PO18洞仙歌终曲
终曲
他们出了皇宫,李玄慈并未再坐上之前接他们入宫的那架华丽的马车,两人就这样信步闲游,在劫后重生的长安城里,听沿街货郎担儿挑了西瓜来卖,引了一圈小儿流口水,看旁边门市曲尺柜旁,围了一群姑娘笑着往身上量布匹。
在这派烟火气里,二人如最平常不过的一对夫妇,趁着天气不错出来逛一逛。
十六从街边买了包红薯干,用帕子包好,不时往嘴里丢一根,李玄慈不爱吃甜的,可当十六偶尔兴起来喂他时,也总是俯身接了。
当十六又投喂完一根红薯干,抿了抿手指上沾的蜜,头也没抬,信口问道:“你刚才那话,是给公主紧弦呢吧。”
李玄慈将红薯干吃完咽下,才开口回答:“以后能叫她顾忌的人和事,只会越来越少。一个人若心中没有半分忌惮,行事往往会愈发狂悖,所以我得做那根刺,让她时时警醒。”
十六嗤笑了一声,道:“你就不怕她把你这根眼中钉、肉中刺给拔了?”
“我既然将这话说出了口,自然就有叫她拔不出、斩不掉的本事。”李玄慈说得平淡,随即又转了语气,逗着十六说道;“否则叫你新妇成了寡妇,眼泪怕都要把阎王殿给淹了。”
十六不防李玄慈如今这副惫赖模样,伸手就要去打,却被他捉了,翻了掌心向上,接着十六便觉得手心落了点重量,她低头去看,才发现那是一双小小的泥娃娃。
一个女娃娃,一个男娃娃,一个笑眯眯,一个冷冰冰,但都胖乎乎的,小小两个不过拇指大小,就这样落在她掌心里,静静看着她。
十六眼睛亮晶晶的,鼻子尖冒了点汗,仿佛山林里忽然冒出来的小鹿,没有一点防备,就这样看着他,凑近了些故意慢吞吞地问:“这是什么呀?”
李玄慈如今也耐烦和她玩这些懂装不懂的把戏,说道:“我也不知,本还以为你这个小道士能认识一二,结果你也不识,那便算了吧。”
说罢,将那两个泥娃娃从她掌心拿了放进怀里便走。
可他刚转身没多久,就听见身后的女土匪大喝一声“不许走”,小跑两下然后用力一跳朝他背上蹦去。
李玄慈头都未回,半眼没看,却顺顺当当地就往后伸手接了跳上来的十六,擒住她的膝弯,稳稳当当地将自己媳妇背了起来。
十六在他背上还不老实,顶出来个豆子脑袋去摸他口袋,衣袖堆了上去,露出一截皓腕,被李玄慈擒在掌中,她还什么都没摸到,就被李玄慈不咸不淡地呛了一句,“小小女贼,还讲究个财色双全呢。”
嘴上说着别人,手上却肆无忌惮摩挲着十六的腕子,雪一样的肌肤润在他手心,小小的腕骨如珍珠滚过掌中,他爱不释手,细细把玩。
十六懒得理他,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拍了过去,狠狠打了下李玄慈不老实的手,“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若要行此路,留下买路财。”
语罢,那双被李玄慈藏在怀中的泥娃娃就已到了她手中。
十六眼睛一下笑成了弯月亮,与掌中胖乎乎、笑眯眯的泥娃娃相映成趣。
李玄慈并未去拦,由着她摸走了怀中娃娃,只是将她往上颠了颠,背得更稳了些,嘴上说道:“如今财也被你抢了,色也被你劫了,小贼休想再逃。”
“不逃不逃,打死不逃,王爷仁善,下半辈子都得供着我打秋风。”
一双镶了细细暗珠的绣花鞋摇来晃去,带着裙摆也一起轻轻飞舞,十六靠在李玄慈背上,仔细端详着那对泥娃娃。
“你送我这对泥娃娃,是什么意思啊?“她笑眯眯地明知故问。
“谁说我送的,不是你抢去的吗?”李玄慈面上冷淡,语气也十分寻常,只有那双藏着一点笑的眼睛,泄露了他真实的心意。
“怎么就是抢,我俩之前不分彼此,哪来的抢,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十六笑得理直气壮,搂紧了自己的钱袋子。
李玄慈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下,嘴里却说:“好一个凶神恶煞的黑心道士。”
十六并不反驳,反而有些得意地说:“月老要配你这个凶神恶煞的活阎王,自然得选我这个凶神恶煞的黑心道士,才做得了一对贼夫妻。”
这话让李玄慈十分满意,十六一双手围住他,靠近了些,在他耳边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翻起旧账来,“是谁第一次见时颇看不起我们这些当道士的,要杀要剐的,如今还不是栽在我这个小道士手里了。”
这次李玄慈并未再调笑,正了语气道:“若我第一次见你时,便知道会有今日……”
“你会如何?”十六扒着他蹦了一蹦,颇为得意地抢着发问,“是不是再不敢口出妄言,是不是要立刻将我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谁料李玄慈却眉毛一挑,淡淡说道:“我依然会像以前那般待你,分毫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