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芙盯着两张并排摆放的纸笺看了很久,双眼一眨不眨,渐泛起一股干涩的酸意。

“喂,”占摇光坐在房梁上远远看她,不知何时从哪里拈来一截杏花,嚓一下掷在她桌上,“你为什么又要哭?”

舒芙闻声,下意识阖了阖眼,果然涩得发疼,眼前止不住地泛出泪光。

少年便从房梁上跳下来,坐在她对首,持起桌上花枝掉了个向,用柔软的花瓣一侧对准她的脸颊,轻而又轻地扫了扫:“不要哭嘛,有什么事为难,你告诉我,我替你做。”

舒芙脸侧轻痒,目光移向他,轻声道:“胐胐,今晨我阿娘把我叫去了她屋里。”

占摇光“嗯”一声,并不插嘴,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她将这个给了我,”舒芙把梁之衍的拜帖推到占摇光眼前,“这是梁之衍的拜帖,说要带我去游曲江,可我心里知道,他是要借这个机会来求我宽宥,想叫我放过迎春宴的事,从此还是乖乖嫁给他做妻子。阿娘心里也一定知道,可她为什么还要叫我赴约呢?”

“因为你阿娘就是想叫你继续同这个人成亲。”

舒芙口中发涩,顿时有泪落下来:“为什么呢?她明明知道这个人有言无信、品行不正,为什么还要偏帮着外人来欺负我呢?”

她滚烫的泪砸在他手背上,占摇光心口一紧,缓了片刻,却仍然道:“因为在她心底,这件婚事兴许大有用处。”

有一些反复的旧创,需得狠心揭开,才有重新作痂痊愈的可能。

“比我这个亲生女儿更重要么?”

占摇光直视她的双眼:“阿芙,在这世上只要是人,都难免有亲疏缓急之区分,譬如我祖母……我还未同你说过罢,我并不是你以为的什么少主,真正的继承人其实是我堂姊……”

少年将手往颈后一垫,语气状似浑不在意,实则目中早已晦暗冷彻一片:“小时候我也觉得她将我疼在了心坎上,她给我取小名,亲自给我讲蝴蝶妈妈的神话,我以为这就是爱护了。可后来再大些才知道,她会带去祭祀的人只有我堂姊,又例如这回同大历结盟,她想推出来和亲的人也只会是我……”

“阿芙,”他又叫她一声,“我们在她们心中兴许有些重要,却没那么重要,总有些人事要排在我们之前的。”

屋中登时一寂,只余风声穿过,顷刻间就融入青天碧日当中。

“那是你祖母,不是我阿娘!”舒芙避开他的眼睛,朝窗外晴空遥遥窥一眼,忽而道:“好凉的一阵风……我想起来了,阿娘当时是说头疼,兴许又着凉了吧?所以她才没听我讲话说完……”

“舒芙,”他甚至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出声截断了她,“这话你自己信吗?”

舒芙一下瞠大双眼,愣愣看向他。

他几乎从未叫过她的全名,这一声无异振聋发聩。

她不是傻子,阿娘身体不适有几分真假,她当然能感觉的到,她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那是她的生身母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仰赖的人,忽然有一天,这个全心仰赖的人却要做一个将她推向深渊的推手,她疼得肺腑都要蜷缩起来。

于是她只好一遍遍为阿娘找借口,企图说服自己,阿娘并不是不眷顾她,只是不明真相、只是身体不适、只是……

她无数自欺欺人的念头,在这一刻,被占摇光直白地戳破了。

舒芙脸色逐渐褪白,眼眶却红作一圈,泪水一颗一颗沿着脸颊往下落。

占摇光顿时觉得呼吸都艰涩了,眼眶跟着她一起泛红,哑着嗓音开口:“不要哭……”

舒芙眼前濛满泪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执拗地看着他,企图从他口中听到两句回旋的话

譬如你阿娘还是记挂你的,例如什么什么,随便扯两件荒诞的事佐证都好。

但少年只是拉着她的手,并不遂她的愿。

占摇光本就不是什么心肠冷硬的人,在舒芙面前更可算说没有半点脾气,她此时面色惨白,泪落不止,看得他心脏也揪作一团,仿佛也要碎裂一地。

他几乎要忍不住说些虚假但足够宽慰她的话,然几番纠结之下,他终是强忍住了。

她如果想要自由,那就不要为任何人所囿,她要足够自立、足够坚韧,群山万壑都不要消磨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凡人凡世都不值得她自怨自艾。

两人僵持许久,终究是舒芙先错开眼,草草揩尽了脸上的泪,从屉箱中拿出把錾花的银剪子,将梁之衍的拜帖剪成几张废屑,一把洒进了角落的香斗中。

黑烟随之腾起,呛得她轻咳出声。

占摇光起身,朝她那边迈了两步,口中那声“阿芙”还没出,便见她头也不回,径直推门出了屋子。

占摇光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一空,逐渐意识到

他们两人,似乎,吵架了。

我戈汉三又回来啦o(*////▽////*)q

0077 纸鹞子(五)

舒芙从房里出来时,晴天高极碧极,日光燥燥然落了一地,她沿着荫处漫无目的地走,最后竟到了舒荣光的书房前。

守书房的仆人姓卢,是个独目的白头媪,见她行来,于是笑着叫了她一声:“二姑娘又来看书啊?”

卢媪多年前从广南一域逃难到长安的,为舒芙的祖父所救,从而安心在舒府找了个差使做,又因膝下无儿无女,便不自觉地对舒府几个小辈有了疼爱之心,平素说话总一副和声细气的慈态。

舒芙僵冷的心口稍稍回暖,不由自主看了过去,继而步履一停,跟着卢媪进了书房。

“二姑娘且安心坐,老奴给您煮些苦荞水来喝。”

这是舒荣光定下的规矩,怕引来蚁虫噬咬书册,是以书房内并不允许吃饼糕,连饮子也只有寡口的苦荞水。

舒芙点点头,待卢媪走了以后,视线在书房内游走一周,见一处角落里,拥成小丘的书册围了个半闭的圆圈。

竟然莫名觉得安全。

于是她弃了正经的书桌,走过去窝在了书堆里,顺手从旁挑了一册书放在膝头预备细读。

第一本是郦道元的《水经注》,她早年就通读过一遍,如今再读,本来是十分顺畅一件事,然她连卷一的河水部都没读完,便有些跑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