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一天吃过饭,伏?踱着步子回到室中,见到桌上多出一篮新鲜果子,还有一束山野黄花。

伏?对此类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他知道八成又是那个狐仙庙里供过来的。锦悠城的百姓多,狐仙庙的香火好似不错,伏?时常会收到一些供品,起初他心觉诡谲,多收个几次后倒也习惯了,若是当中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收到,心里还会有些不舒坦,想着是不是锦悠城的人把他给忘了,让他在庙里落了灰。

不过,伏?从来没有亲自去那个庙里看过,自己去看自己,多少是有些古怪的。

如今回到锦悠城郊住,离那忘尘山也不过几余里距离,他的好奇心突然就这么起了。

不知道他自己的石像,与他本人比之能相似几分?

此时,烈成池正在室中看书,窗户敞开着。

隔着窗,伏?看到烈成池端坐在书桌前,气宇轩昂,一手捧着书,另一只手正要从玉筒中拿笔。那书桌明净不染尘,一道人影逐渐跃上桌来。

伏?没注意到是影子暴露自己,还在琢磨这一幕似曾相识,烈成池十七八岁的时候,大抵就是在这一处读书的。

烈成池看到影子,一抬起头就看见了伏?,那人红发披散,伫立在一片绿荫里。此时的窗框好似一副画框,窗外人向里看是一幅画,窗里人向外看亦是一幅画。

他们对上眼神,默然片刻,伏?开口问:“你想不想去忘尘山?”

“怎么突然想起去那儿?”

伏?抬起手,晃了晃手中握着的果子,说:“听说你在那给我盖了一座庙,我看看是哪个愣头青敢把没熟透的果子供给我。”

烈成池了然,合上桌前才翻到一半的书,很快走出室中。

他们牵走厩中的两匹马,骑在马上慢悠悠而行,沿着那条百年不变的老路来到忘尘山下。

二人照旧把马拴在山下的一棵树上,留它们在此处吃草,自己沿着山间蹊径往上走去。

忘尘山的变化不大,也就是这条蹊径让人踏得更平了些,蹊径旁的那道涧溪干涸成了土沟,沟中积满苍翠的叶子,而山上依旧是古木参天、遮天蔽日,脆亮的鸟叫不绝于耳,四处充沛着灵气。

他们往上走着,一男一女恰好与他们相向而来,是奔着下山去的。

伏?瞥向当中那个男子,见他怀中抱着一兜子的果,与他不久前手中握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忘尘山的忘忧果真不错,摘了满满一大兜,还能顺便孝敬狐仙大人两个。”那男子露出憨厚的笑容,对身旁女子说道。

这果子差点儿酸掉伏?的牙,伏?不善地眯起眼,朝着那男子仔细看过两眼。

“如此随心地给狐仙大人送供品,不会被怪罪吧?”女子在一旁柔声细语地担忧道。

“怎么会呢!这上山拜庙也就是图个心安,狐仙儿哪顾得上管我们小百姓?”男子宠溺地抚摸了一下女子的头,安慰道。

“万一狐仙大人不喜欢,不给我们送子怎么办?”女子仍然是忧心忡忡。

伏?心中莫名其妙,合着这夫妻二人把他狐妖当成了送子观音。

那男子又回应道:“如果狐仙儿连供什么果子都要挑,岂不是把自己当爷了,故意为难我们,那不小心眼儿吗?如果他这么小心眼,还当什么仙咧,我去当,我肯定不挑。”

夫妻二人一边对话,一边向下走,男子憨笑着刚说完话,回过头来看路,瞧见有个容貌惊为天人的男子站在下几层的石阶上正抬眼看着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和尚。

男子也不知自己是否招惹了对方,只觉得对方那眼神尤为可怕,连忙心虚地转开视线,从他们身旁快步走过去。

“刚才那个男人是谁啊,怎么眼神那么吓人?”夫妻绕过伏?后走了几步,又把头凑到一块窃窃私语,以为拉开一段距离就没事了,殊不知伏?听觉好得很。

“不知道,真是怪怪的。”男子喃喃道,“感觉有点面熟。”

“居然还是红头发,他是生了什么病吗?”女子接着小声嘀咕道。

烈成池的耳力也不差,听见那些杂七杂八的话,便哄着伏?往上走。

伏?顺着烈成池的步子继续往山上去,将两个凡夫俗子抛在身后。

适才那名男子抱着果子,继续和妻子闷头往山下走,直到他们快走出了忘尘山,男子才突然惊呼一声,两手忽然发颤,连满兜的忘忧果都摔了满地。

“大壮!你这是怎么啦?”女子赶紧关切地问道。

“刚…刚…刚才那是……”男子的牙关打颤,半天说不上来一句完整的话。

“你快说呀!急死我啦!”女子一边拾捡地上四散的忘忧果,一边干着急。

男子好半天才回过魂来,震惊地喊道:“娇儿,刚才那红发男人长得和庙里雕像一模一样啊!”

……

伏?和烈成池又接着往上行了一段路,看到坐落在密林中的狐仙庙,十分显眼,不愧出自帝王手笔,修筑得华贵辉煌,一点都不似山野小庙。

伏?感到高兴起来,四处打量,走进其中,却又忽然在门口驻足。

烈成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门口正中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有、求、必、应。

“…………”烈成池心中一紧,慌乱解释道:“这绝不是我干的,我写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伏?回过头看他一眼,说:“你写不出这么蠢的牌匾。”

走入庙中,先是看到殿内三个红色蒲团,满供桌的供品,几座烛台,一个牌位,上面还写有忘尘山灵狐仙位七个大字。伏?抬起头,看到了那惟妙惟肖的雕像,身披金色大氅,五官妖野,眉宇间一道额印,懒散地横卧在供桌前,两眸似笑非笑,手中端着一个酒碗。

伏?端详着自己的石像,他知道这座狐仙庙是在烈成池年老后才开建的,这一尊石像却与他十分神似,难道那时烈成池也清晰记得他的样貌。

伏?回过头看向烈成池,想问他,却又觉得答案早就心知肚明。

二人在庙中没停留多久,因为很快就又有下一波香客走进庙内。

他们四处游晃,来到忘尘山巅的悬崖处,伏?屈膝坐在悬崖边,一条腿垂下去,动作闲散不拘形迹。烈成池面色泰然,早已不会像五百年前苦苦担忧他掉下去,这只狐妖的能耐卓绝,本来就不会把区区一座忘尘山放在眼里。他们亲密地相邻而坐,胳膊挨着胳膊,共赏眼前如同画卷般铺展开的晚霞。

红日如火,霞光摇迸四射,碎裂的浮云有如被烈焰点着了,翻滚着满天的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