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诡谲雷音登时变得安静,噤若寒蝉,八方霹雳闪烁三下,逐渐退去,疾风闻令而来,劲急催散厚厚云层,清寒月光依稀透出几束。

天光如令又泄,大地恢复通明,雷霆乖顺止息,伏?正是回身,背后卒然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鬼哭狼嚎,惨烈怨恨至极。

他登时朝着声音望去,惟余茫茫,不见一人,那些尖叫声四下迭起,不知具体从何而发,好似来自这天,又好似来自这地。

随着此声尖叫,原本已经止息的雷霆复响,八方俱动,穿云裂石。黑云不止不休,又一次宛若排山倒海,滚滚而来,将残余天光挡得严严实实。一道道雷电有如锋利的刀剑,在万里方圆之地直驱纵斩,沟连大地,围成一大座密密层层的铁狱铜笼。

伏?向东而飞,则东边突降霹雳,向西而腾,则西边忽炸列缺。他顿足端量,黑色惨天渐是变色,转为殷红,好似一帐朱帘围住四周,又好似有血从天际下渗,浸红云层。

幽光透出来,隐约可见星辰,但见七星连珠,月与太白合。以往若显凶兆,则天下将出大凶之物,伏?从西荒出世那天则就是如此,而今忽生此相,又是何意?

伏?吹开层云,向下睨去,只见那死气沉沉的败花涧正在翻涌,此伏彼起,似有暗流窜动其间。他专注地盯着地面,直觉将有大事不妙,败花涧的地底越翻动越汹涌,猝然,一处厚土竟猛劲冲起数丈之高,浑如掀天恶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挤着,顶着,叫着,翘首跂踵,蓄势等着冲破这层大地。

仓卒之际,地底下愈发沸反盈天,大地不断此起彼落,好像是一个棉布包袱里裹着一群什么活物,在里面死命扑腾,利爪要将整块布都挠烂,冲起一个又一个鼓包。转眼之间,平坦的败花涧竟然凸成了连绵不断的峦丘,混混沄沄,满是波峰浪谷。

突然,某个冲起的高丘之上暴起一只惨白发紫的手,骇人之极,五指蜷张如鹰爪,试图向着天穹狠狠抓去。伏?心惊,看见在那只暴起的手旁边,又一只手扒开这道缝,竭力从地底下挤出来,同样是只惨白的手,被挤得变了形,向上拼命抓起。

未消几刻钟的功夫,大地之中,处处暴起山丘,处处冲出鬼手,有的看出是手,有的则是白骨。那些手奋力地撕开百丈厚土,扯烂这隔绝人冥的结界,向上抻着,卒擅天下,终于彻底地将这片大地撕个粉碎。

伏?越看越是惊异,细看那些鬼手,各个布满伤痕,显然曾经饱经酷刑摧残,恐怕这些东西来自地狱。他们执著地冲坚毁锐,原本坚固的土地成了不堪一击的碎土渣,破碎皲裂,不断往地底的黑暗掉去,取而代之的,所有地狱里的鬼手都翻了上来。

一时间,吹唇沸地,在密密麻麻的手掌之间,隐约能窥见一张张怨恨的脸,口牙如剑,眼如电光,颈上或有铁链绞痕,肢解之间或有长钉,他们没有舌头,也没有肠子。

伏?猜得没错,这些众生确是来自地狱。

万千死生,业感如是。动经亿劫,求出无期。此界坏时,寄生他界。他界次坏,转寄他方。他方坏时,展转相寄。

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

永远无法逃离,称为无间地狱。

伏?的孽业深重,六根不净,六尘俱乱,五毒皆全,屡次破僧净戒,灭善根一阐提,颠倒邪见,自是罪大恶极,当坠无间最底层。

偏偏他还一直活在这世上,若论妒忌怨恨,地狱众生当然对他恨之切骨。

凭什么,凭什么伏?就不下地狱?

这百万困在地狱的死生,有多少是被伏?当年亲手所杀,他们怨心、恨心、憎心不可解,不得轮回,因此陷在地狱里整整十三万年!

地狱众生千盼万盼,十几万年,终于盼到伏?今生将死,怎想他龙骨犹存,竟又重归龙身?!

深仇大恨,安能容忍。

他们就是生生撕破这冥黄厚土,也要把这罪人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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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18.狂性顿歇即菩提颜

莽莽大地已无落脚之处,满是干枯的手,满是惊悚的脸,在此正中之处,忽而传来一阵震耳的轰轰响声,开裂为二。

但见中央裂出一条纵深的沟壑,夹着一道火红色长梯,延伸向下,极为陡峭,一眼望不到头,通向无间。

那长梯蹿着腾腾热气,劈啪作响,像是烧红的铁,若是真的踏上去,定会烧得双足皮开肉绽。地狱众生好似也畏惧这长梯,靠近的皆化作灰飞,它们登时挤压着向两侧退散,有如推开的潮水,又如滚动的闷雷,纷纷让开这条通往无间的狭路。

伏?无声俯瞰着这一幕,金睛微沉,正容亢色,他知晓因果报应,这一阶阶长梯的尽头,便是万劫不复,便是他累世应得的果报。

他仰首朝天而望,血色的云遮雾障,层层拦着他的眼眸,喷来滚去的云团宛如一堵堵墙,无穷无尽,挡住他的飞升入天的道途。

登天无门,地狱开路。

大地再起隆夷,汹涌湍急,地狱死生口沸目赤,相互之间踏着头颅,抠着眼睛,踩着肩膀,彼此越攀越高,涌成掀天的恶浪,足有万仞,势要将伏?从高空拖缠下来,将他压进地狱最底层,教他永不翻身。

伏?跃身上腾,愈腾愈高,游入厚密的血色云翳,寒意刺骨,冥眗亡见,不可视见一物。

眇眇忽忽之间,又是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凄厉无比,随之同时响起的是一道惊天雷音,那霹雳如一道流光,飙迅至极,猛地砸在伏?身上。

伏?向下坠落半丈,踔厉骏发,再度向上凌跃,然而越是往上,雷霆就越是震耳,仿若近在耳旁。那些雷霆本当唯他是从,而今反倒也来阻他,偏是云雾重重,教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龙性恣睢,对此阵势并无畏惧,鸿蒙初世之时,是仙是鬼都来纷扰他,却无一个是他敌手,漫天雷霆尽管怵目惊心,也不过皆曾是他的掌中之臣。

方圆万里,霹雳嚯嚓,一道道纵斩大地,劈斩之时,大地亮如白昼,照亮了地面的一张张惊悚面孔,构筑成不可逾越的银墙铁壁。

伏?屏气慑息,弓身静伺,观那银墙铁壁一炸一烁,待那晦暗沉寂的一瞬。

忽然一下昏天黑地,伏?当即凌虚乘云,疾如流星,直破殷红云霭,向外踔飞。然而,还不等他逾越那银墙铁壁,风驰电掣,数百道雷霆遽然一齐袭来,竟全都集拢在他的身上,若是任一仙家遭此雷劫,定要当场灰飞烟灭。

那一瞬的白光煜耀得灼伤双眸,雷霆巨响之下,伏?一声闷哼,龙躯僵直,遍体黑鳞都被掀开了,隐约听得体内砉然,好似是皮骨相离的声音。

雷音蜩沸之中,偶有痛快尖锐的大笑声,夹在雷音里,那笑声不似一人,时高时低,时粗时细,密密匝匝,倒像是一大群人,成千上万,群情鼎沸。

伏?的双眸被灼,一时盲了,视野里只有白茫茫的飘絮,恍惚之间,他听见自己立誓。

“我此生孽业难还,恨我者,数不胜数……”

“则请孽业入我风雷……”

“天罗地网,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