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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万里无云万里天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伏?所体会到的不是爽，而是爽然若失。

登峰造极的背后，是寂寥，是虚无，是狂妄，是迷惘，是让他跌入深渊的元凶。

伏?今日所述之事，那罗耶都心知肚明，反之，伏?也知道他全都清楚。

伏?曾经瘫痪在床的时候，诘问那罗耶为何救他，当时那罗耶回答他，亢龙有悔，知之者少矣。可是，没有人知道伏?去过大罗之天，没有人知道伏?的真实感受。在六界众生的眼中，伏?是一个杀人盈野的孽障，他可以是杀神，可以是魔神，但绝不会是一个登峰造极后竟然生悔的魔。

然而，那罗耶却对他洞若观火，仅凭一语就拆穿了他的悔，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念一句佛偈那样寻常。当时伏?听懂了那罗耶的话，只是他不想承认而已。

诚然，那罗耶并非只对伏?洞若观火，他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洞若观火，这大抵就是真佛的境界。

于是那时，伏?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捻土为香、终生念佛，为何众生皆相信佛是最神通广大的，为何啼野一早就提醒他，佛才是他真正的宿敌。

如此洞察一切、却什么都不说的佛，不动手杀他、反倒要救他的佛，细思是多么可怕。

举世皆以为佛最无欲无求，伏?却以为，佛的野心要比六界任何人的野心都高。这六界当中最为了不起的人所能设想的极限，也就是怎么把伏?给杀死，然而佛想的，却是如何消除一个魔的魔性，如何将其心悦诚服地度化。

在一个春夜里的菩提树下，那罗耶给伏?讲了一个故事，伏?冥思苦想，看了一夜经书，明白了那个故事的深意。那罗耶说但愿送他明月，是但愿度他的意思。

那罗耶竟然想要度他。

伏?登上大罗天时，那罗耶当了旁观者，伏?蔑视着万丈罪渊时，那罗耶依旧当了旁观者，对方千年都不现身，直到他命悬罪渊之时才出现。

原来，对方是在等一个禅机，所谓亢龙有悔的禅机。那罗耶在等伏?知悔，等伏?认悔，只有最后一步，才是教他回头见岸。

不知不觉间，佛与魔的较量就开始了。

你如此大度，那肯不肯把佛心给我？

你如此无欲，那肯不肯为了我而破金身？

冤家路窄，究竟是我将被你度化，还是你将被我拉下莲台？

伏?的生性贪婪，欲念炽盛，他的嘴、他的欲、他的叛逆就是他的罪孽。在西荒蛰伏时，他循着本能吞了成千上万的鸟兽，不知餍足。飞上大罗天之后，他的欲求却被这天地本貌给灭掉了，被迫意识到了欲求的尽头竟是一场空。往后他索然无味了数百年，三界都在大战，唯有他在看风景，如今，他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新的欲求。

那便是把那罗耶拉下莲台。

没有什么理由，他就是想这么做。

谁让他终于逢上了一个宿敌。

谁让他天生了浑身反骨，叛逆至极。

谁让那罗耶什么都会答应他、成全他。

谁让那罗耶竟想消除他的魔性，还说要送他一轮明月。

谁让他是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怎可乖乖听佛的话？

……

伏?的心思被那罗耶看穿了多少并不重要，这本就是一场明敲明打的博弈。

他们对视，他们接吻，他们云雨。

并非出于情爱。

佛与魔，根本没有情爱这种东西。

一进一退，一烈一柔，一狠一慈。

都是较量与拉扯。

那罗耶知道伏?的生性叛逆，仙界惨象则是激起了伏?叛逆心的后果，所以，那罗耶从不逆着伏?而为。伏?有欲求，便满足他，伏?想索要，便都予他，那罗耶要成全伏?到底，让他明白他所想要的一切终究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而在这满足欲求的尽头，依旧会是无尽的痛苦，无法解脱，就像他在大罗天所感受到的。

可是，那罗耶越是从容大方地给，伏?就越是明目张胆地要，要得越来越贪，越来越过分，他将要到那罗耶再也给不了为止。他要证明那罗耶是错的，证明对他成全到底也没有任何用处，任何人都休想改变他。他在得到一切后，依然会潇洒地离去，依然故我。

至于这一年初夏，菩提树究竟为何开花，伏?并不知道，也从来没有细想过，不过在窗前看到白色的花时，他心中想到，菩提确实是很美的。

……

伏?的金眸炯然，眼芒赤裸，欲念炽盛，直勾勾地盯着那罗耶。

“这千年来，我见多了众生是如何朝你跪拜，他们捻土为香、满怀虔诚，争先恐后地向你报上我的名讳，不厌其烦地将我赤淋淋的罪行向你阐述，他们希望你能审我，判我，罚我，渴盼我将在地狱里永不超生。”

“然而你却没有那样做，反倒是救我，让我，成全我。”他的话一顿，道，“……你难道就不怕众生对他们所信任的佛感到失望？”

“你难道就不怕跌下莲台，千座鎏金佛像皆被砸毁，世人从此再不信你，抛弃你，唾骂你，而你自己也再不成佛？”

“我知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等我开口认悔，如今，我终于向你承认了，我有悔，知悔，觉悔，可你接下来又该要如何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