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所驱,他们终将成为佛魔,势如水火,却偏要试着相融。

故而往来时浑如博弈,非死即活,非黑即白。

要么一方,渡一方成佛。

要么一方,陪一方入魔。

如今,僧人入魔,苦心设局的人却懦弱了,连句告别语都没留下。

僧人心意决绝,定然要找到他。入魔无妨,禅修尽毁亦无妨,他只祈盼达成那四字妄语。哪怕会有人告诉他,实现妄语的代价是永不归西天,甚至从此神魂消散,他也会毫无犹豫地说好。

也许在第五世时,他就早已做好了把佛心留给那个人、自己神魂消散的准备,才在对方到来之前,拼尽全力地想起了对方,以达夙愿,与他做成一世情人。

只可惜好景不能长,所谓白首,他却连四十岁都没能撑过。

天色渐黑,闹市中更为喧嚣,忽闻身后三弦响,月琴委婉连绵。僧人闻声转过身,于灯火阑珊处、往来行人之后,看到一座沿街的戏台。

此时独步台上的人,居然就是平夙愿。她霞衣缭乱,凤冠灿然,入目是香艳的色,牵动是清冷的骨。她看到僧人望向自己,妖柔地拂起袖,启唇低吟。

“惜起残红泪满衣,它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人群之中,风尘碌碌,唯有僧人驻足,听闻此曲。他站在长街中央望着她,看着她燕妒莺惭的容颜,楚腰蛴领,长袖善舞,口中字正腔圆。

“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

平夙愿挽起水袖,秋波眉一抬,含情脉脉地望向僧人,余音经久不息。

渐渐地,曲声消了,人声弱了,烛光熄了,露出戏台周围的杂草,台板早已破烂不堪,漏着大洞,陈年的风吹进去,有腐朽沙哑的呜声。

所有华彩都逝去,这里恢复成一个被废弃多年的戏台,过路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只有僧人久久望着此处。

……

僧人最后去的地方是锦悠城,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到锦悠城,也是他的最后希望。

锦悠城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更名为金幼城,城中变化亦是天翻地覆。然而僧人还是唤他锦悠,锦素寄情、悠然相守,这里是他和伏?永远的锦悠城。

他来到锦悠城郊,骋目望去,衰草连天,再也望不到那间熟悉的院子。他当年以帝王之名,守着这里,却也只能庇护五六百年。

如今,这个院子已成荒芜,连断壁残垣都不剩,唯余茫茫一片。数里荒草之中,一棵枯槁死去的老桂树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低着头,芝焚蕙叹。远处有一口干涸的败井,僧人还记得这口井,它名为泽恩井,其水甘甜,曾经养活了城郊百余口人。

僧人朝另一个方向望去,围起来的红墙被拆了大半,破碎不堪。八成是南炀国把白齐国攻克后,按着他们的蛮横作风,下令拆毁了白齐国留下的大量建筑,包括与历代帝王相关的遗迹。

透过残败红墙,僧人见到碧桃林被焚烧得焦黑一片。那些桃树全都死在了林里,皆是黑沉沉地立着,不声不响,不复往日光华。地上寸草不生,亦是黢黑,鱼池已干涸成洼地,园中连只蝴蝶都没有了。

这个人间,僧人已经寻遍了,就连这个最后可能寻到伏?的地方,他依旧没有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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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从此动如参与商

此时,黑云翻墨,白水跳珠,锦悠城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浇在连天衰草之中,浇在死去的桂树身上。

僧人淋着雨,往忘尘山走去,山色空蒙,静谧一片。这山路多年无人修缮,石阶残缺,坑坑洼洼。僧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上走,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见那破败的狐仙庙。

许是出于对佛教道教的敬畏,这座狐仙庙并没有被南炀国拆毁,“有求必应”的牌匾还挂在上面,经过几百年风尘,字迹已模糊不清。

僧人走进去,狐仙石像就风流恣意地横卧在他面前,两眸似笑非笑,手中端着一个酒碗。石像上披着的大氅落满了灰,看不出先前的颜色。供桌上的香烛已熄,供盘中空空如也。

僧人停下来,注视着这尊石像,视线细缓地描摹着他的容颜。

如此然,幽静着,僧人久久地望着他,眸中黑莲深沉轮转。

直到暮色降临,归云凋尽,子规啼血,他才缓慢收回视线,徐徐低首,摘下项颈佩戴的净水血珀挂珠。

这一百零八颗佛珠,求证百八三味,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于他而言,相思无解,烦恼不可断除。他将挂珠缠好,放到供盘里,不如以它祝所爱之人平安喜乐,永无烦恼。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羸弱的咳嗽声。僧人转头,看到拐角处还躺着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他的形貌枯槁,淹黄潦倒,身上衣不蔽体,冷得瑟瑟发抖。

下雨天寒,僧人见老人冻得可怜,把僧袍脱下来,披在他身上。

老者颤着抬起手,将僧袍提了提,口齿不清地道谢,他的两眼浑浊,看起来久病无医。

僧人问他,老人家,你为何在这里?

这位老人被尘世遗忘太多年,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受到一个僧人关怀,心生感慨,将平生缓缓道出。

老人生在金幼城,家境贫困,曾经是边关的一位无名士兵,受伤后退役归乡,父母却已然双双西去。他随军出征时,官府忘了把他的名字写入薄中,因此他的父母没得到钱财,他归乡后也没领到该有的粮饷。

那时逢战乱,人人自顾不暇,找份生计尤为困难。饥饿潦倒的士兵爬上忘尘山,本想求狐仙大人给他一份营生,却看到了桌上的新鲜供品。饥饿之下,他将那些供品吃入腹中。

战乱之年,众生多在乞求家人安康、天下太平,因此寺庙的香火旺盛,狐仙庙中亦是供品不断。就是那些供品,救活这个士兵的命,让他熬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后来,士兵以打渔卖鱼为生,心中还记得狐仙大人的恩情,时常爬上忘尘山,带上供品,为狐仙庙里清扫尘埃。

随着时代更迭,天下重归安宁,世人逐渐忘了这座狐仙庙,士兵亦逐渐老去,没有力气再劳动,老年生活更加贫苦,疾病缠身。

士兵一生没有娶妻,无亲无故,亦不识字。他的半生孤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留在庙中,守在狐仙身旁垂垂等死。

僧人闻罢,取下身上的钱囊,交到老人手里,说道:“老人家,这是我所有钱财,拿去看病吧。”

老人打开钱囊,手中一颤,那当中装的不是普通铜钱,而是数颗碎金,足够他花小半辈子。

老者感到震惊,浑浊眼珠看向僧人,“大师,这是为何…”

僧人并不解释,只道:“多谢你照看狐仙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