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婆扶鸾枝跨火盆。沈砚青胸前佩着大红花,着一袭亮黑色笔挺绸袍,清伟身型端端立在对面等她。
“呜哇”那火盆里炭火明艳,见娘亲红红绣花鞋儿似要踩踏上去,如意和元宝忽然咧着小嘴大哭起来。一劲地想要挣开外婆和春画的束缚,往鸾枝的怀里头扑。
哭声刹不住。
“汪!呜汪!”扰得旺财以为来了甚么恶人,连忙冲到门边龇牙咧嘴叫唤。
“哈哈哈,跨过去夫妻好合财源滚滚,小主子们别哭啊!”人群纷纷好笑,笑小少爷和小小姐的伶俐可爱。
越笑便越哭。
太可怕了,姐弟两个眼泪滴答滴答,把太后娘娘亲赐的一对金童玉女小红袄子都哭湿了,真真儿的可怜。
鸾枝听得不忍心,忍不住就要掀开盖头走过去抱。
喜婆却不给,嘴里头叨叨着没进新房揭盖头不吉利。
朱秀兜着元宝,眉眼弯弯的劝道:“听阿嬷的,这次好好走一回,再别像上一次……不听劝。”明明想笑,怎生得想起闺女上一回那冷清清的出嫁,眼眶却又红
一抬二人的小矮轿,大早上放一串鞭炮便清悄悄送走了,连一顿酒席都不敢办。毕竟是妓院里抢出来的妾,婆家不给张扬。
连忙把元宝抱去屏风后面,偷偷地拭干净眼眶再出来。走两步,却又红,背过身去又拭。太高兴了竟也频频忍不住。
微风将盖头轻拂,鸾枝揪着手帕迈开步子。那脚下的火盆孳孳燃烧,耳畔欢呼声高低起伏,她心思来来又去,竟好似又看到那个死去了的执拗少女,她亦穿一身红艳隔着火苗在看她,笑盈盈的:又做新娘了啊小桃红,恭喜恭喜。
一转身,魅影顷刻又消失不见。
鸾枝的魂魄便被她勾去,忘了此刻应是在醉春楼的红台之上,还是在那座阴森森的百年老宅。眼前忽而是凤萧一袭黑衣冷漠的背过身去,忽而是那轮椅上傲然清奇的少爷,她把眼睛一闭,不知今昔何夕地跨了过去……
一头跌进沈砚青的怀里,闻见那熟悉的淡淡药草清香,魂魄方才回还过来这便是她半生的倚靠了,她把他脖颈环住,再舍不得松开。
依着规矩,本是要夫妻二人牵着红绸同去正堂。喜婆兜着手儿想要上前提醒,沈砚青却摆手制止,一径抱着鸾枝穿门而入。
舍不得她多走半步路。
“哦哦新郎新娘拜天地咯!”一群孩子淘儿纷涌过来,春画连忙叫丫鬟把喜糖个个分发。
沈家二爷这次出手阔绰,那喜糖档次也高,倘若运气好,还能捡着散落的小红包儿。一时间大门前熙熙攘攘,好一片荣华热闹。
“懿旨到”忽然一道尖高的嗓音打破喧嚣,一纵宫中太监着紫金常服浩浩荡荡拾阶而上“念扶柳镇之女谢鸾枝,嫉恶扬善,勤勉柔顺,温良聪敏,哀家甚感欣慰,特赐封为福鸾郡主;其母朱秀贤良淑德,克己守道,亦赐封七品命妇。钦赐”
把懿旨递给鸾枝,又顺带呈上一只精雕琉璃小盒:“恭喜郡主,这是太子妃娘娘着咱家捎来的南海珠子。”
“谢太后恩典,恭祝娘娘千岁!”夫妻二人连忙双手接过,叩拜谢恩。
一众看客愕然静默,艳羡之余,亦赶紧个个磕头伏地:“太后、太子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自此身份便再瞒不住,如意粥铺的生意也被带着蒸蒸日上,二月底的时候鸾枝便把铺子扩大,加盖了一层,又请了师傅重新装修。
忙了一个月,眨眼春天便来了,绿叶吐出新芽,元宝和如意亦学会了坐和爬。大中午的不肯睡觉,姐弟两个舞着小摇鼓儿咚咚吵闹,气得鸾枝抱起元宝打了小屁股两下。
不打姐姐就打弟弟,元宝可委屈,呜哇哭着找爹爹。
鸾枝没有办法,只得把姐弟两个抱到小车子里,推去前院找沈砚青。
那前院厅堂里正自安静,透过稀薄的阳光,只见右侧上坐着一名清瘦的蓝衣男子,二十一二的年纪,戴一顶瓜皮帽,说话声音低而踌躇:“病得昏糊不清,整日个尽念叨着二嫂和两个侄儿,怕是拖不了长久……二哥你看是不是……”
一边说话,一边尴尬地抬起头来笑。那俊秀五官,依稀可见从前桃花荡漾。鸾枝步子微微一顿,晓得是三爷沈砚昭来了。
第116章 怨不计
沈蔚萱也来,已经六七个月大的肚子,看起来胖了许多,走路的时候不自觉地腆着腰儿,却肤白唇红,气色很是好极。
和鸾枝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
“哒、哒”,青砖铺就的地上置着个大木盆子,元宝和如意正坐在里头玩耍。八个月了,长得快,一个不注意就自己翻身。鸾枝怕看不住,便叫沈砚青特制了个矮栏的木盆子,任由姐弟两个在里头爬。
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馒头片,如意小手儿抓着放在嘴边啃,啃一口,自己又眯着眼睛笑,看起来很美味的样子;把元宝崇拜得不行,口水滴答滴答,拣着姐姐落在盆里的馒头屑也往嘴里头塞。粉嘟嘟的一对儿,穿着开裆裤,露出来一片稚嫩的小屁股,看起来可讨喜。
沈蔚萱倚坐在软椅上打盹,见状忍不住艳羡:“呀,瞧这宝贝俩可爱的~!二嫂真是好福气,不怪二哥事事都顺着你,真心让人羡慕。”
“小淘气,落在地上的东西可不能捡着吃。”鸾枝弯下腰把元宝手里的馒头屑拍掉,转身对沈蔚萱笑道:“羡慕我做什么?你家许公子疼媳妇那是京城出了名的,赶明儿你也生一对,看不把他高兴得蹦天上去。”
想到自个丈夫,沈蔚萱不由撅起嘴儿:“他呀?他那个书呆子,整日个就知道修书、修书,哪里有二哥的半分情调?…瞧二嫂如今的气色,连那涂脂抹粉的都比不了你好看。”一边说,一边盯着鸾枝的脖颈做鬼脸。
“好啊,都做娘的人了还是这样嬉皮,什么都瞒不过你眼睛。”鸾枝这才发现昨晚的痕迹忘了遮掩,双颊顷刻镀上一抹红晕。只怪沈砚青那厮,许是之前饿他饿过了头,最近连一个晚上也不肯放过自己,夜里头动静弄得恁大,如今丫鬟们一见到自己就脸红。
连忙揩着衣领把嫣红遮掩,坐回到椅子上继续给如意绣肚兜,问沈蔚萱:“上个月还说懒得出门,今儿怎么又舍得出来了?着人递个口信,我上门去看你不就是。”
沈蔚萱剥着瓜子壳儿,俏皮玩笑:“二嫂如今身份不同凡响,又是郡主又是女大老板,哪里敢轻易劳动您大驾?…妹妹随她丈夫去通州赴任了,许大公子这阵子又忙着修书,我一个人无聊的紧,出来透透风也好。”
鸾枝不买账:“得,你也别埋汰我了,都是姐妹帮,什么大驾不大驾?……不过呀,这女大老板我倒是喜欢。也不怕你笑话,从前总在深宅里呆着闷着,闷多了就找不着自己了,一颗心全寄托在男人身上,哪天和他好了,整个世界都变得那么美妙;哪天和他吵了,天就像榻下来,又活不成了。不像现在,带带孩子,做点儿自个的事,有他没他都照样过得有滋有味。”
傍晚光阴静谧,她的侧影在四方天井下看起来白皙而娇美,手中针线来来回回,绣得仔细又陶醉。
沈蔚萱默默看着,竟记不起来从前老宅子里的那个小媳妇。心中不无羡慕,顿了顿,想起来正事,便又正经道:“对了,上个月我家翰文去江广一带采风,你猜他看到了谁?
鸾枝动作一滞,很快又继续穿针引线:“是谁呐?神神秘秘的,爱讲不讲。”
沈蔚萱凝着鸾枝的眼睛,见她似乎并不太感兴致,便主动交了底:“看到邓佩雯了。说是一个人在江边卖鞋垫呢,那阵子海边风大,她裹着件灰不溜秋的大衣,我家许翰文过去问路,差点儿没认出她来。脸色黄巴巴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没有半点儿从前的光鲜亮丽。见到翰文,她竟也不尴尬,反倒笑眯眯地送了他几双鞋垫。也不好意思不拿,就都拿上了,回来送了底下的佣人。”
鸾枝其实已经猜到是邓佩雯,却头也不抬,只作随意的问道:“哦,不是说跟着个瘸腿的男人走了吗?那男人还说等大老婆死了要给她扶正呢,怎么又去卖鞋垫了……她那样金贵的角色,家里头财产又多,怕不是你家相公认错人了。”
丫鬟把剥好的橘子递过来,沈蔚萱懒懒的吃着,很是不屑道:“可不是?要说这世上的事儿也是奇怪,有些东西啊,你越是想要,偏偏就越得不到。就好比她邓佩雯,次次费尽心思夺人正室的名分,最后偏就逃不过那给人做妾的命。
我家翰文因同行的是个当地人,顺道打听了她不少消息。听说是被那男人给骗了。那瘸子据说是她的青梅竹马,当年她爹嫌贫爱富,死活不肯同意两个人在一起,后来那男的就离家出走了,二年后娶了个渔船老板的女儿上岸,靠着点嫁妆在江北开了间铺子,也没回去找她。
也不知怎么的,去年底忽然又联系上了。找到她,道歉,说是当年快要病死,是渔船老板救了他一条命,不得不娶人家的女儿报恩。让邓佩雯先做平妻,等回头女人死了再给她扶正。她竟是也肯。结果可好,一进门,那正室的病反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也是个厉害的女人,听说把邓佩雯原来的家产都弄到自个丈夫名下,把她贴身丫鬟下嫁了,还害她滑了胎、落了病根。男人看她气色渐黄,渐渐也不上心起来,言语之间难免嫌弃。她那般好强的角色,又哪里受得了欺辱?干脆把厂子里的工人一夜之间解散,留了个空壳子给那一对夫妻,自己一个人搬出来,在码头上做鞋垫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