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那个周末,她在伊萨卡过了两夜,一直到周日下午,甘扬才开车送她回曼岛。回程已是夜晚了,车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看着无尽向前延伸的高速公路,想起自己八岁时的一件小事。

那个时候,他上小学三年级,期中考了个全班第三,要柳总给他买个威震天。那个时候,柳总还不是柳总,她只是甘坤亮的妻子,别人都叫她咏鹃。

咏鹃跟他商量,说等期末吧。

他不干了,喊起来:你答应了我的!考试前三有奖,奖品让我自己选,大人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咏鹃无语,带他去银行分理处,把存折拿出来,让他自己看余额,里面总共606元。她取出六张一百元面额的钞票,把钱分门别类摊在柜台上――100元是他下学期的学费,200元给奶奶做他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有100元封新年红包也是给奶奶的,再花掉100元给他买威震天,最后剩下6元钱,这就是她当时全部的现金。

甘扬记得自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是因为内疚,也是因为害怕。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就和几个叔伯一起合伙开厂了,因为脑子灵光,胆子也大,生意越来越好。他从小没过过苦日子,那是唯一的一次,他意识到自己如此接近赤贫。又或者说,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只有那一次,母亲让他知道了真相。

但咏鹃没有跟他一起哭,反而对他说:你看这数字都是六,我们这一年一定顺顺利利的。

也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如此平静而肯定,当年八岁的他抽泣着点了点头,相信了。

那是1994年,果然是个好年份。1月国务院出了个文,进一步推进外贸改革,5月对外贸易法草案通过,外贸全部放开,公平竞争,而且还大幅降低了关税。后来的几年里,订单每年翻番地往上涨,无数农民工涌向他们这个临近港口小县城,挤在简陋的工厂里三班倒,一个个像机器一样手速惊人,流水线添了一条又一条,一旦开动起来,似乎永远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

当然,这些都是他长大之后才知道的。当时的他只是发现母亲越来越忙,一直让他住在奶奶家,自己差不多就睡在工厂里了。后来有了些钱,又学着人家的样子把他送去美国读书。

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实在也没帮过她什么,只是乖乖地花着她辛苦挣来的钱,在她的朋友圈子里,算是个读书不错,也没学坏的好孩子,不要说其他不良嗜好,连酒都不会喝。在别人面前提起他,柳总一向眉开眼笑。

有时候,他也会跟柳总争论起来,因为厂里的事,或者因为甘坤亮。

但每次争完了,他又会觉得,跟柳总相比,自己其实就是个废物,凭什么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呢?

与此同时,回到曼岛的丁之童觉得自己像是在桃花源里走了一遭,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就是在那个星期天,2008年的3月16日,摩根大通宣布以每股2刀的价格收购贝尔斯登,转眼之间,投行界的top5只剩下四家了。

到了星期一,2008年3月17日,L行的股价也跟着一路倾泻,一天当中差不多跌掉了一半,虽然收盘反弹了一点,但整个市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回是不是又要见证历史了。

第34章 宋明媚说:只要是背叛过我的人,我绝对不会选择原谅。

书上说,股票价格反应的是投资者对未来的预期。但有时候这未来是真的近,仅仅一天之后,2008年的3月18日,L行发布了第一季度的财报。因为在房地产相关证券上的头寸比所有竞争对手都要多,他们受到信贷市场萎缩的影响也更大,过去三个月的净收入与去年同期相比下降超过了一半。这消息一出,股价又跌掉两成。

这下所有人都意识到有流动性问题的不止贝尔斯登一家,此时要是再来任何一点负面消息,都可能引发群体性的撤资,甚至挤兑。所幸,美联储的各种救市措施也跟着出台,TAF(term auction facility),TSLF(term security lending facility),PDLF(primary dealer lending facility),一时间各种缩写满天飞,被媒体嘲讽是“字母汤疗法”,但居然还真见效了。

春天来临,股市债市少许回暖了些许,危机像是已经过去了。

但如今在街上工作的求职小分队成员却都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每年的四月是H1B抽签的大日子,丁之童、宋明媚、冯晟都已经提交了申请,而决定抽签成功与否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当年的失业率。

那段时间,美国国内的失业率明显上升,受到影响的显然不仅只是当年的H1B名额。他们都知道情况其实并没有真的好起来,失业率才是经济最真实的指标。毕竟美元没了可以印,但工作机会就没那么容易变出来了。

四月头上,三个人抽空又约了一顿饭,宋明媚说想吃点热的,于是便说好了在一风堂见面。

中城附近除了汉堡、卷饼、沙拉,最多的就是日式快餐,拉面,乌冬,炸猪排饭,后厨漫出来的水汽,麦香以及桌上酱油的味道,让中国胃稍稍有点解了乡愁的错觉。

店里的生意总是很好,丁之童和冯晟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几乎都是在附近上班的职员。只下剩拉面吧角落里的位子,两个人对着墙坐着,各自点了餐食,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宋明媚。

丁之童难免要问起L行的情况,冯晟却不怎么担心,说:“你看到贝尔斯登没有?就算真的不行了,最多也就是换个东家,继续打工而已。”

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却必定引发连锁反应。若论眼下的境况,这条街上谁都不比谁好多少。要是有哪家真的不行了,最可能的结果,的确就是像贝尔斯登一样被别家吞而并之。

“那要是裁员呢?”丁之童还有别的担心。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资本家是出了名的不养闲人,并购之后,整合和裁员也都是常规操作。

“这种事担心有用吗?”冯晟反问,“而且像我们这种,多少还是有点优势的。”

“什么优势啊?”丁之童不懂。

冯晟笑答:“胜在便宜啊。”

丁之童也失笑,知道这是实话,像他们这样的小萌新其实真的只有随波逐流的份,而且说不定还真能幸存,毕竟一样可以当工具,薪水还比旧人低。

“我发觉你现在心态真好。”她夸冯晟。

冯晟也不谦虚,玩笑说:“我现在随便一笔交易就是几十万的输赢,再想想自己那点薪水,可不都不是事儿了嘛?”

两人正聊着,宋明媚姗姗来迟,风衣一脱,里面是一条礼服裙子,低胸露肩,长到脚踝。

华尔街对男人的着装要求比较严,但女员工不一定非得穿成套的西装。丁之童搞不太懂这里面的界限,只求方便不出错,还是天天一身西装。宋明媚不是这样,几乎每天都是连衣裙,前一阵布莱恩特公园搞时装周,她走在路上被电视台的记者当成时装编辑,拦下来采访过。但今天这一身还是过分了,在这拉面馆子里更是显得格格不入,引得周围的客人都偷眼看过来。

丁之童奇怪,看着她问:“吃个拉面,你穿成这样干嘛?”

宋明媚坐下翻着餐牌,说:“今晚有个饭局。”

丁之童又问:“那你还来应酬我们,来得及吗?”

宋明媚答:“请柬上写十点才开始晚餐,估计也吃不上什么,我先垫点儿。”

“十点?那是high-end supper啊!”冯晟起哄。

宋明媚一笑置之,没有细说,倒是问起丁之童:“那位三哥最近还作妖不?”

丁之童实话实说,经过丹佛那一次之后,JV似乎对她好了一点。

虽然两人之间还是没什么交流,早上在电梯里碰到,她跟他说“早上好”,他都不一定会回答。但工作上有问题,只要她开口问,他就会给她回答。她哪里做得不对,他也会直接跟她说,不再写邮件抄送上级了。

但宋明媚却道:“要是换了我,肯定不会先放他这一马。只要是跟我使过坏的人,不在我面前趴下认怂,我绝对不会选择原谅。这种人,你不让他觉得疼,他不会改的。”

丁之童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商学院的学生都玩过零和博弈的游戏,规则也都大同小异,比如像这样――双方选择合作,每人得3分。一方合作,一方背叛,合作的扣5分,背叛的得5分。如果双方都选择背叛,那就都不得分。

而宋明媚的游戏逻辑从来就是那么清晰,她一开始总是会选择合作,但只要对方背叛一次,她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立刻就以牙还牙。哪怕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双方背叛,一分不得,排名掉到最低,她也不会主动示好,直到对方认怂,再次选择合作,还给她那5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