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怛谋听得一脸神往。
其实吐蕃人本来就很向往中原,因为这里有辉煌灿烂的文化、有巧夺天工的技艺,有规矩、有礼仪,吐蕃的很多东西,都是跟大唐学的。
只不过,安史之乱后,双方实力颠倒,吐蕃面对大唐的心态自然也发生了变化。
过去的仰视与向往,演变成了觊觎和掠夺。
但是天兵的出现,让他们不得不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不过对于这些,悉怛谋之前的感受并不明显。维州地处边境,没有天兵往来,他只能从国中发来的各种文书之中,察觉到风向的变化,但却知之不详。
直到现在,从李德裕口中听到大唐的种种变化,他才恍然大悟。
现在的吐蕃已经不是大唐的对手了,可是双方也不可能一直维持现在的平衡。
那不可避免的一战,就在不久的将来。
战争的结果已经不需要去想,现在要考虑的,是他们自身的出路。
接下来的几天,悉怛谋按照流程跟李德裕商量起王锷的事,但他本人的心思早就已经不在这上面了。意识到这一点,李德裕感觉时机成熟了,便向悉怛谋提出了那个大胆的要求。
要不要带着维州和手下的部众,投奔大唐?
??[250]第250章 战报:所有人都忍不住怀疑地看向李吉甫。
跟经历过安史之乱后吐蕃疯狂入侵大唐、国土迅速扩张的时期,开口闭口都是往日荣光的父亲不同,对年轻的悉怛谋来说,印象更深刻的,是镇守西川二十年、打得吐蕃抬不起头的韦皋。
现在的大唐,当然问题重重,可现在的吐蕃,也没好到哪里去。
近些年来,唐蕃边境的冲突之中,大唐占上风的时候反而更多。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初论洛丹才想要趁回鹘可汗病故、新旧交替之际,出兵西域,再次打出优势。
悉怛谋或许没有看透全局的眼光,去找到一切的源头,可是身在边境的他,却能敏锐地感受到每一丝最细微的风向变化。
赞普和逻些城的贵族们正在让步。
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或许退这一步,只是为了更好地前进,就像收回胳膊,是为了挥出更有力的一拳。可是在水面之下,那些被风浪惊动的鱼儿却不会去考虑这些。
想要不被风浪卷走,就必须要自谋生路。
悉怛谋不想跟大唐开战,但在王锷选择躲进维州城之后,他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随后赶来的天兵,更让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是维州,或许已经成为了她们手中用来撬动整个吐蕃的工具历史上的很多大战,不都是从一场小小的冲突开始的吗?
所以他没有选择直接将王锷赶出维州城这个最简单的处理方式,而是邀请天兵的使者入城,就是为了试探她们的想法,以便能做出更合适的应对。
是的,悉怛谋甚至都不敢去想“出路”这两个字,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结果李德裕上来就是大招,打得悉怛谋晕头转向。
这种事不是应该反复试探、拉锯三五个月,明里暗里的条件都谈妥之后,才会公开提出来吗?
不过一转头,看到陪伴在一旁的天兵,他又释然了。天兵高效率的行事风格,悉怛谋早就有所耳闻,如今也算是见识了。
而他这个人,既然能被赵猫猫评价为“太懂事了”,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哪怕这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按理说,要带着一座城市以及其中生活的近万人去投奔另一个势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在天兵手下,一切似乎又是那么的简单,城外等候的天兵收到消息后立刻进城,迅速控制住了维州的局面。
天还没黑,红底唐字旗就已经飘扬在了维州城头。
悉怛谋、李德裕和赵猫猫并肩立于城头,仰头看着被深秋的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帜,三个人的心里,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复杂情绪。
悉怛谋在因未来而忐忑。
尽管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可是未知的前路,仍旧会让人惶恐不安。
何况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他这会儿才终于想起来,坏了,自己好像根本没有跟天兵谈过投降的条件和之后的待遇。
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吗?
赵猫猫在想李德裕。
距离维州被吐蕃攻陷,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十年。前三十年,大唐内忧外患,连皇帝都朝不保夕,自然顾不上这些,后二十年,韦皋镇蜀,数次欲图维州而不得。
从现在往后再数二十年,大唐的重心仍旧是国内的藩镇,同样顾不上这些失地。
直到唐文宗大和四年(830年),李德裕出镇西川,当时吐蕃国内乱象已生,维州镇将悉怛谋主动率领部众投奔成都,愿意降唐,李德裕便打算趁机攻取维州,掌握与吐蕃交战的主动权。
但是消息传回长安,却遭到了牛僧孺的反对,认为吐蕃人占据的陇右地区距离关中太近,快马几天就到,若是因为维州而触怒吐蕃,可能会导致长安再次陷入危机。
于是,唐文宗命令李德裕送还悉怛谋及其部众,然后这些人毫无意外地被吐蕃杀害。
又是将近二十年后,唐宣宗即位,李德裕一党被一网打尽,尽数贬斥,牛僧孺得以起复,重回朝堂。就在这一年,驸马杜悰出镇西川,维州守将再次主动内附,而这一次,牛僧孺却很支持此事,维州终于得以收复。
顺便说一句,这个杜悰不仅是牛党,还是杜牧的堂弟,李纯和郭贵妃的女婿,岐阳公主的驸马。
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本来牛党是因为李吉甫而被贬,所以嫉恨权贵,但等他们自己入朝掌权之后,却又交接权贵、结党营私、堵塞通路。从此出身贫寒又无人引荐的士子几乎不可能再考取进士,这才导致了晚唐以贾岛为首的一大批诗人,作品风格阴暗、气质寒僻、内容琐碎、体格卑下。
反而是身为宰相之子的李德裕,提拔寒素、奖掖后进,所以他被贬死崖州,有人作诗纪念:“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首望崖州。”
当一个时代的上升通道被完全堵塞,大部分底层人找不到出路时,王朝往往也走到了穷途末路。或许这也是晚唐诗历来为人所诟病,可是每到又一个朝代末期,就会兴起一股学习晚唐诗风潮的原因。
所以才会有批评家将“晚唐体”的产生归结于“唐祚至此,气脉浸微,士生斯时,无他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