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1)

“姐姐。”安安抓住她的手,大而茫然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往日美丽的光泽,微微笑道:“其实你不觉得吗?我们这样活着,比死更痛苦呢。”

她说不出话来,眼底的凄凉几乎控制不住。只喃喃道:“我不许你死,不许……”

安安的脸色却很平静,好像她刚才说的,只不过是别人的事情。她看了一眼她姐姐身上芍药色的碎金叶旗袍,还有搭在椅子上的狐皮大衣:“姐姐,今晚又有宴会吗?”

“嗯。”她温柔的理理安安的长发,“你好生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好。我要吃葡萄。”安安冲着她笑,仿佛是很多年前纯净无瑕的笑容。

她没来由的一阵心酸,不敢再看一眼,拿起衣服匆匆走了。

刚才安安的眼神。安安是明白她的。她也只得她了。

早有一辆四轮马车候在门口,车夫是熟识的,殷勤向她问好:“许小姐,今天要去哪里?”。她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合上的院门,揽紧了身上的大衣:“白公馆。”

白家四夫人的双十庆生宴,就在今晚。

如今白家在政商两家的风头,几乎盖过程家。

让人费解的是白府如今只余了一位四姨太,白舜华对她又是宠溺有加,却迟迟没有将她扶正。许多人起先还会问起三姨太去了哪里,可是日子久了,渐渐地社交场上钱凤君的名字没有人再提起。上流社会没有别的,只有淡忘是顶快的。如今正红的,才是紧要的。

所以这一晚,该来的,和不该来的,都来了。

满座的酒胾雾霈,流光滟滟。觥筹交错之间,无论真心、假意,皆是醉然成欢。人生苦短,只道行乐须及时。青春不过一响,莫把浮名抛。

微暗的灯光下,清柔的小夜曲在房间里回旋缭绕;高跟鞋在旋转,美酒、香槟,鲜花和小提琴,一切看起来都让人迷醉沉沦;只有一人静静伫立一隅,似乎在观察着每一个人,又似乎谁都不能映入她的眼中。

她身上的衣服是淡淡的碧色,宛如烟雨濛濛的江南柳。如水莲花的容颜,清扬婉约;只在乌黑如玉的头发上斜斜的簪了几朵米黄的木槿花,凝脂的蜡一般。仿佛同这良辰美景锦绣年华完美地融为一体,却又好像时刻保持着若有若无的一分矜持和疏离;她若微笑,浮世绘影一般的教人难以揣摩和捕纵,却牢牢的牵绊住了旁人的视线。

“姐姐。”翠墨小步走到她身边,打断了她的沉思:“有人送了贺礼过来。”说着递过一个盒子,子矜掀开一看,却是一只淡绯色的玳瑁发簪,不由得脸色一沉;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簪子的顶部镶了一颗滚圆的明珠,是极罕见的墨金色,一望即知价值不菲。盒子底部还铺着一张和纸花筏,浅浅的粉蓝樱花底子,上书“有匪君子,遥叩芳辰”。字谈不上出众,却也工整。

“姐姐,那人的手下还在门口,要不要还给他?”翠墨见她脸上隐有阴霁之色,因小心翼翼道。

“不用。他喜欢研究我们的文化,就让他去研究好了。”上次因为白致立嘲笑他分不清已婚和未婚女子发髻的差别以至于认错了子矜的身份,听说他回去后就请了先生苦学中文。只是这样一份不合时宜的礼物,只会让人觉得其心叵测。估计黑木自己也不曾料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不但没有起到示好的作用,反而弄巧成拙,让子矜对他的戒备更深了一层。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程佩佩亲自送来了一份大礼,竟是一挂十二指节的金丝燕钻项链,矜贵非常。

好不容易送走了总统夫人,子矜回到房间,只见礼物堆了一地,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玉器古玩自是不消说了,倒是有一排四美图的晴彩琉璃内嵌玉石裱金屏风,较为别致,其余的还有白石老人同徐悲鸿的画,黔山玉翠、蕙风荷、宝光新梅的极品兰花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仅是手表就收了一打,各种款式的都有,大多是镶嵌着钻石或翡翠宝石的,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桌上摆着一个四四方方金辉银烁的盒子,礼贴上写明是周太太送来的。随手打开,里面是一套十二色的水仙、辛夷、玫瑰、百合、蔷薇、茯苓、茱萸、薄荷、檀香、槴子、琥珀、木樨清露,盛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折射出不同颜色的晶莹光芒,粉红、桃红、碧青、乳白、胭脂、棕黄、靛蓝……灯光下煞是好看。子矜拣出来一一细瞧,身后传来白舜华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

他微笑着走近,“怎么样?这些礼物可还喜欢?”他的神情宁静儒雅岁月之于他是眷顾的、只添增了他沉着的气质;眼角刀刻一样的笑纹里,都是时光的沉淀。

子矜看着他走近,那心中的脆弱和感伤来的如此突然自大太太出家以后,他的表情一直清淡无虞,微笑,却到不了眼底。仿佛这天下之大、却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伤害到他。

她浅笑回应:“好虽好,也太奢侈了些,哪里就用的了这许多?”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说着递给她一个黑色的盒子,“打开看看。”

“手枪?”盒子里赫然躺着一把小巧的银色手枪,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为什么送我这个?”

“虽然现在政府一昧退让,短期内不会正式对日本宣战,但是说不准哪天就打到南京来了。”

前不久总统刚发表讲话,宣称“政府现时既以此次案件诉之于国联行政会,以待公理之解决,故已严格命令全国军队,对日军避免冲突,对于国民亦一致告诫,务必维持严肃镇静之态度。此刻必须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痛含愤,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断。”由此慕容皋“不绝交、不宣战、不讲和、不订约”的“外交政策”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他顿了顿才道:“这个型号最适合女子用,改天我让人教你。”

子矜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应了。她收起盒子,只听得白舜华又道:“你对总统夫人前来一事有何看法?”

“我正觉得奇怪,总统不是正提倡节俭朴素、廉政务公的吗?为什么我们家还搞这么大的排场?而且总统夫人还特地送来贵重的礼物?”

“表率只能有一个,你说对不对?”他脸上薄雾一样的轻哂,是参透一切的洞明。

子矜默然。上个月因为是否应该增援淞沪战场一事,党内两派起了争执,财政部表示有能力筹集足够的军费,却被上面驳回。总统夫人此行的用意,不言自明。

“从明天起,我们家就要开始全面收缩业务你又要辛苦一阵子了。”

她一怔,之前白家已经陆陆续续把旗下的铺子盘给了那些掌柜的,余下的也都清点的差不多了。公司也没有再扩张,只忙着回笼资金。

“你是说,连各地的工厂也不要了?”

“是。我已找到了几个买家,慢慢的打算都顶给别人。”

“为什么?就是因为要打仗了么?”

“也不全是。你别问,”他看向她的眸光里,隐约有了一抹融融暖意,“将来你自然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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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

“你见到她了,应该明白要报仇是不可能的事。”一方沉静如水的声音。

“我看到了。”女子的笑容透着苍凉和酸楚,“可是我不甘心。”她头上一支红珊瑚雕成的垂珠簪子,兀自轻颤。

“其实我一直以为,她甚至都用不着开口,下面的人自会为她做一切。可是见了她本人,我又开始怀疑那样的气度高华,怎么会……”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只是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希望他能给她一个答案、她苦苦追寻挣扎深陷其中多年的答案。

“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开?”他垂眸,浓长的睫毛覆上清冷的视线,“答案就这么重要?你不要辜负了安安的心意。”

“她死都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她一贯淡漠冷艳的脸上是浓的化不开的悲怨,“可是我又怎么能甘心?!你没见过安安当年的样子,她……”她说不下去,狠狠把几乎夺眶而出的泪逼了回去。

“我可以帮你查。”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轻而坚定的声音:“但是真相没有弄清楚之前,你绝不可轻举妄动你现在做的事、太危险了。”

“好,我都听你的。”她的左手下意识的用力掐住右手,“如果被我找到那个人,我要让他生不如死!”无名指上水葱一样的长指甲刮到红宝石,“啪”的一声脆响,齐根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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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一人,丰仪俊秀,一身白色的雪克斯细呢西装,穿在旁人身上可能会嫌轻佻,于他却是再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