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竟一手挣开她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来胡乱地去抹眼泪,嘴里却嘟哝着:“妈妈不让我跟陌生人说话。”他一张脸粉妆玉琢,说不出的稚嫩可爱。子矜见他衣着光鲜整洁,虽是牙牙童音,却是口齿清晰,料着必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因蹲下身道:“小朋友,那你妈妈呢?”“妈妈找不到了……”说着小嘴一撅又要开始哭,慌的子矜忙哄他:“乖,别怕,阿姨带你去找妈妈。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家在哪里对不对?”
那小孩子脸上绽开骄傲的笑容,对着她清清脆脆地说道:“我家就在花园路二号!”
子矜不由得一怔,花园路二号,就是赫赫有名的国父府邸。
原来这小男孩乐乐正是国父的遗腹子。吴女士从来对他宠爱异常。这日带了他上街,路上遇到熟人聊了一会儿,不想乐乐见到卖糖葫芦的小贩经过,竟悄悄尾随了而去,那小贩见他可爱,就送了一串给他。乐乐喜滋滋地想要折回去找妈妈,却迷了路,还险些丢了小命。正在合家急的团团转的时候,见了把乐乐送回去的子矜,自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吴女士虽然年近半百,然而保养得宜,看上去和蔼可亲,风度雍容,举手投足之间华贵难言,却又不会让人心生隔阂。
她得知子矜的身份之后有些惊讶,问道:“听说白先生受了重伤,可曾好些了?”
“多谢先生想着,已经没有大碍了。”
吴凝姝微微颔首,又问:“听说是有人行刺?可查出来是何人?”
“那刺客当场自尽了,所以并无从得知。”
她听了,温和的双目中隐约有睿智的光芒一现,没有再多说什么。
子矜婉言谢绝了吴家留她用餐的好意,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乐乐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他妈妈就笑道:“乐乐平日不亲近生人的,我看他与你也是投缘,不如有空常来坐坐。”
子矜回去同白致远说了此事,他点头嘉许道:“还好你绝口不提竞选之事,否则只怕会让别人以为你别有用心。”末了又道:“当年国父死的蹊跷,曾有传闻说是有人买通了医生篡改了药方,不过后来也不了了之了。所以父亲遇刺的事,她不会不明白。”
――――――――――――――――――――
几日后。
傍晚的西餐厅。
子矜坐在那里等人,一身樱草色的湖缎流云裳,宽袖削腰,很素净的没有任何图案,只在耳朵上戴了两枚小小的豆绿色榴石耳钉,愈发显得人淡如菊。
雅座里暖洋洋的,欧式的壁炉闪动着柔和的火光。
侍者见她等候多时,好心地端上一杯冰水来。
玻璃杯里的冰块渐渐融化,杯身上沁出密密的水珠,缓缓流淌下去,在杯底周围洇成一滩。
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她也并不着急。
正要端起杯子,忽然桌子对面出现了一角菊叶青的长衫,她一点一点抬起头来,正是修文。
他的眼睛暮沉沉的,灯光的阴影扫在他身上,整个人反射着碎碎的朦胧的光。
侍者又走了过来,她微微扫了一眼菜单:“例餐。”修文看都没看:“一样。”
很快食物就端了上来,但似乎谁都没有开动的意思。
她之前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今天的谈话会很艰难;可是真的见了他那种黯淡的没有生气的表情,适才想好的话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迟疑了一下,还是先启齿道:“没有人跟踪你吧?”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似乎挑了一个最不合时宜的话题。
却见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浮起一线讥讽和无奈。“甩掉了。”
她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低头拾起银勺去拨弄那汤。
低哑的嗓音响起:“真的是你?”
她拿着勺子的手停住了,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抬头道:“不是。”他微愣。
“也可以说是。”
他听到铮地一声,那是心中最后一根琴弦挣断的声音。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起那日你说过的话。”他眼中绝望和希望的色泽掺杂迷乱,诡异莫名。她突然就不忍再看,慢慢低下头去。
“总之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多此一举。”抬起头来,眼中澄明一片,毫无作伪的神色。
“你跟她好好谈谈,给她点信心,她就不会这样猜疑了。”明知道这样说很残忍,明知道也许自己又是多此一举。可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逼得她不得不这么做。有些事说了不一定对,但是不说却一定是错。
雅座里幽暗的灯光暧昧,打在她的头发上,抹上了一层浅紫的色晕,淡淡的、流转。
她额前有一缕头发垂下来,细细的拂动,他心神恍惚、茫然间伸出手想替她拨到耳后,她微微一怔,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避了开去。
他的手就那样尴尬地缩了回去。瘦长的手指一根一根蜷缩,端起剔透的白色骨瓷咖啡杯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隐隐泛白。
她看见杯子边缘的一道金边,映出自己的脸,模糊的表情。
两个人都没有动刀叉,那餐点慢慢冷去,碟子里的意式番茄牛肉汤结了冻,乳白色的膏脂碎碎地漂浮在上面,看了就没有胃口。
原来天气已经这样冷了,她茫然地想到。
台子边上中间摆着一枝绢制玫瑰,那样娇嫩的粉色,几可乱真,不细看,还以为又到了夏天。记忆深处芬芳的香气浮上来,带着往事的沉淀。眼前迷离的种种光泽,交织成网,模糊了颜色,那些远去的青葱岁月,穿透时间的魔障,纷至沓来……
墙上玫瑰金的挂钟指向了九点,当当地响了几声。回忆仿佛在一瞬间褪去了色彩,变成发黄的老照片遁去,而眼前,一切仍是如此清晰。
“你走吧。时候不早了。”波澜不兴的声音,木然的。
子矜这才惊觉该说的话还都没有说。她鼓起勇气来,直视他的双眼:“修文,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很难过。”
“难过?请你告诉我,什么叫做难过。”他的眼睛冷冷的,空空的,曾经是一潭深井,如今却仿佛里面的水都被抽干了,露出枯萎的井底。灯光落入眼底,反射出的光芒也是干涩的。
欠疚、悲哀、自责,刺痛的情感泛滥纠结,千丝万缕,无法呼吸。她用力咬着下唇,印出发白的齿痕,瞬间血色又凝结。
她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触手的彻骨冰凉让她心底一颤:什么时候,他的手失去了温度,那曾经在腊月天里也是温暖如春的手……
修文猛地一震,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波光清明,可是底下暗藏的悯然之色让他愤怒。他一把摔开她的手:“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她却站起来,坚定地走到他面前,蹲下:“修文,你恨我不要紧。但是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了对生活的热情。”灯光瞬间坠入她的眼底,丝丝流光宛转,真挚而温暖。
他的眸子微微一黯,却什么话都没说。
他的唇是灰烬的白,苍白得仿佛噙不住嘴角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