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凤君也不理他,径自走到沙发前坐下,捻了一把瓜子嗑了起来。眼见得那人又凑了过来,涎着脸儿道:“太太,如今您也大富大贵了,啧啧――看看这房子,这气派……好歹也有我当年的功劳不是?要不然,您哪来这样大的福气呢?”
钱凤君“呸”的一声,下死劲地啐了那人一口,瓜子沫儿溅了他一头一脸:“你猪油脑子蒙了心了!还是记性给狗叼去了?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掂量着我不知道还是怎地!趁早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有你好果子吃!想要钱?先摸摸自己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瓜子!”
那人恼羞成怒,一边用袖子抹脸一边恨恨道:“你如今也不过是昨日黄花罢了!如今人人都知道,白舜华娶了个知书达理的绝色美人――你也别得意,你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钱凤君气得浑身发颤,随手操起一个花瓶就砸了过去,那人额头渗出血来,到底不敢声张,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去。香玉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也不敢进来撞在枪口上。过了一会儿听得三姨太扬声唤她,才哆哆嗦嗦地进去收拾碎片。
钱凤君正兀自心里愤恨,忽见大太太屋里的紫菱来找:“三太太,太太让您去她屋里商量个事儿。”
她忙的堆起笑:“不定让哪个小丫头来说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来?你且回一声,说我马上就到。”说着顺手理了理头发,抹了把脸就上去了。
只听得大太太道:“过几日就是三小姐的生日。今年不比往年,她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人家――所以要办的隆重些,好多见些世家子弟。”
三姨太忙的笑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我却也想到了。依太太看,办个热闹的舞会可好?”
大太太点头,又道:“热闹是好,却也不能请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
三姨太面上微微一红,心里疑惑刚才的事怕是被大太太知道了,只好装糊涂:“可不是,自然要拣配的上我们家的才是。”
大太太淡淡的瞟了她一眼道:“请个戏班子来吧。三小姐爱看戏,让她自己点几出,也高兴高兴。”
三姨太心里有鬼,总觉得大太太在含沙射影,笑容便有些僵硬起来,嘴上却一刻也没闲着,回道:“如今走南串北的戏班子却是不正经,人手也杂;倒不如改天我带着三小姐去上海看场好的,‘麒麟童’的那出《香妃恨》就极有味道。”
大太太赞许道:“你想的果然周到些,既如此,就依着你的意思办吧。”
又见萧郎
程家马场。
子矜着了一身的黑色骑马装,束腰紧身,却从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洋绉衬衣的荷叶边来,头上一顶黑色贝雷帽,倒有几分英姿飒爽;一旁的白静媛却是一身红色的马衣马裤,马尾扎的高高的,显得娇艳欲滴,身段玲珑。
其实子矜不爱骑马,骑了一会儿就乏了,白舜华就只是牵着马陪她在马场上散散步。
程果夫军旅出身,马术自是不必说,白静媛也甚是喜欢跑马,两人溜的兴起,兴致勃勃的赛马去了,没一会儿就跑了个不见踪影。
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金童玉女,登对的很,白舜华对这位白家的准女婿似乎很满意,的确,论家世、论样貌、论才干,程果夫都是屈指难数的,整个南京城里也挑不出第二个来。倒是白静媛一派天真,总忍不住让人替她担心吃了亏去。
如今正是盛夏,马场上的草长得很是旺盛,那蓬蓬勃勃的绿,散发出一种鲜嫩的气息。
远处的山脉隐隐起伏,缥缈的如同一抹灰蓝色的纱幕。
另一边,透过稀稀落落的灌木丛,袅袅的炊烟从天际冉冉升起。
这里视野极为辽阔,八月的天空像蓝宝石一样浓郁,又像锦缎一样光滑,一朵朵半透明的云彩,就像是点缀在缎子上的丝丝流苏,逶迤缱绻。
两人静静地走着,却是各怀心事。子矜知道今日不仅仅是来骑马这么简单,除了陪白静媛来会会意中人,只怕还另有璇玑。
事实上自从那日以来,她一直觉得有些尴尬,其实她自己很清楚,她对白舜华有感激、有仰慕、有关心、有理解,似乎也可以说是喜欢,但还谈不上所谓的爱情。她本就不是一个感情强烈的人,与修文的感情也是细水长流,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别人说的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传奇,她总是持着几分困惑的态度。因为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荡气回肠的感觉,只觉得若能找到那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就是莫大的幸福了;若果真不能,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正兀自出神,忽听得白舜华轻声道:“子矜,你可愿意会会程三小姐?”
子矜待要回答,却见程果夫和白静媛迎面策马而来,转眼到了两人跟前,程果夫一个俐落的翻身,纵身下马,回头又笑吟吟地抱了白静媛下来。
白静媛笑着嗔他:“我知道你是存心让着我呢!好没意思。”此刻她的脸红扑扑的,好像散发出活泼泼的蒸气来,程果夫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她不语,看在旁人眼里,自是柔情无限。
白舜华笑着斥她:“你一个女孩子家,整日吵着要来骑马,也不怕别人笑话。果夫是大忙人,别老粘着人家。”
程果夫接口道:“伯父说的哪里话!这马场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家也就我一个常来遛马,我求着白小姐常来转转还不能呢。”
忽地又转向子矜道:“白夫人,家姊一直想同您交个朋友,可否赏光喝个下午茶?”
有的人,只要第一眼,你就会有预感,这个人很可能会是爱人、知己、朋友,或者是敌人。
眼前的女子眉清目秀,细细的单眼皮,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如果单单看任何一处五官,说不上漂亮,但是并作一处,却是怎么看怎么和谐;神色又是温柔娴雅。看第一眼,多半会以为是那种男人最喜爱的小鸟依人型的女子。她远没有程家大小姐那样叱诧风云的巾帼气概和与生俱来的自傲,她就像一掬月光下清澈的泉水,淡淡的,安静的,盈盈不语,却给人真水无香的美好感觉。
子矜见了她,不知为何觉得很亲切,缘份这东西真是奇妙,明明是情敌,却让人反感不起来。程小姐对着她善意的一笑,邀子矜坐下品茶。
子矜看着她细细的沏茶,动作流畅的如行云流水,不由得轻叹:“头一回见人沏茶都能沏得像一首诗当真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程小姐微微涩然道:“不敢当,你太客气了。”说着双手递过茶来。
子矜道了谢,品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这可是用趵突泉的泉水沏的?”
程小姐笑道:“正是,取了雨前龙井的嫩芽儿,用地水滤了才有味道。没想到你也是品茶的高手。”
子矜谦让:“家父嗜茶,所以我才略知一二,却是只会饮不会沏,比不得程小姐慧质兰心。”程小姐腼腆地笑了笑:“你可以叫我素素,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子矜但笑不语,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听得程小姐曼声开口:
“我从小就不爱说话,也没有什么朋友,但是父亲宠我,姐姐也多让着我,什么事都生怕我受了委屈,所以我一向事事顺心,好像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烦恼的;直到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子矜知道她必是有故事要说,也不打断她,只静静听着,却是心潮起伏:
“其实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的人,我只看第一眼,就知道他在我的生命里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不爱和外人亲近,就是因为总能感觉到他们有什么目的,就算他们没有,他们的父母也会有,所以在所有人眼里:我一直是一个孤癖内向的大小姐,难以亲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没有遇到我喜欢的人罢了――总有一个人,在这世上,不是为了我的家庭,不是为了别的任何理由,而是单单喜欢我这个人;这样的人,才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他就是那个人。后来他来上海,和我家的钱庄做生意,我就要我二哥替我在钱庄安排了一个职位,他并不知道我是程家三小姐,以为我是新来的职员,后来渐渐熟悉了,有几次他托我一起去给你挑礼物,每次提起你,他眼睛里的温柔宠溺就像要溢出来一样……我真的很嫉妒,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露出这样的温柔?……”
“后来没想到他出了事,我再三的央了父亲去救他。再后来的事,我想你也知道了……”
子矜点头,感慨道:“想不到,你这样痴情。这都是我的不是,我欠他的太多了。”
程素素摇头:“你并没有错,你也是为了救他,不得已才嫁了白家,只不过晚了一步。”突然声音转冷:“如果当时万一他没有醒过来,我定要姓李的全家给他陪葬。”
子矜被她眼里瞬间闪过的阴狠光芒吓了一跳,暗暗叹道:看来这程三小姐,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情之一字,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难得她对修文这样痴情,连自己都要自愧不如起来。
却听得她又淡然道:“其实,就算你们没有分开,我也不会放弃的。所以现在这样,反倒是最好的结果了。”语气坚定,子矜一时哑然。
程素素却又柔声道:“其实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我没什么知心的朋友,你可愿意做我的朋友?”眼里是满满的企盼。
子矜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其实对这位程家三小姐,她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倒近乎惺惺相惜了;却也明白,这是要她表态了,如今之际,她又能说些什么?她负修文在先,两人已是不可能了,倒不如放手让他去找新的幸福;程小姐对他又是这样的情深义重……踟躇了一下,终是轻轻点头。程素素面露喜悦,洗净了手,去厨房弄来了一盆鲜艳欲滴的草莓。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别的,末了程素素送她出来,分手前黯然道:“子矜,你若是不先放弃,他是不会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