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得了特赦令,跑得比兔子还要快,病房里重新陷入静默,周自横把床头摇下去,转到卫生间洗了手,然后拆包,陆唯西听见稀稀拉拉的声音,莫名开始紧张,觉得心跳的频率陡然加快,于是把手放在胸前,试图通过施压的方式渐缓心跳,但并没有多少效果。
“不用紧张,我做这个很熟练。”
陆唯西深吸了一口气,按照周自横的指示摆好体*位,无菌手套裹着周自横的手指在他胸前来回按压寻找穿刺点,他动作很轻,与每次在床上肆意蹂躏他时不一样,可不知为何,陆唯西却觉得被按过的每一寸皮肤都格外疼。
“打麻醉会稍微有些疼,你忍一忍。”
“嗯......”
周自横在别的患者身上做过无数遍这样的动作,闭上眼睛都能摸准穿刺点,可此时却分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陆唯西戳个对穿似的,做完局部麻醉后他耐着心思等了一番。
陆唯西已经感觉不到疼,但对于看不见的操作仍显心慌,他知道冰凉的药棉消毒皮肤,也清楚穿刺针沿着胸骨刺入身体,眼角余光甚至看到穿刺针退出,导丝进入身体,看到带血的纱布。
周自横操作熟练迅速,十多分钟的功夫便已经将导管固定并缝合好,贴上无菌敷贴,随后连接好输液通路。
“导管留置期间不要洗澡,不要做剧烈运动,保持穿刺部位清洁干燥,如果出现红肿疼痛及时告知护士。”
“谢谢。”
“你休息吧。”
周自横帮他扣好衣服,将医疗垃圾收拾好,仿佛知道他要走,陆唯西此时才显示出几分不舍,眼睛随着他来回移动,直到病房的门被关上。
窗外的阳光又开始向南移动,暖意从前胸浮到了小腹,他把手伸出来,渴望能够汲取一些温暖。
周自横将医疗垃圾扔进回收桶,重新洗了手,然后踱步到走廊的尽头,从窗户可以看到楼下的小花园,穿着病号服的患者,来去匆匆的家属或者医护人员,还有被风吹落的枯叶,一层又一层在广场上前赴后继的铺开。
又一个秋天到了,仿佛仍是一成不变,又仿佛面目全非。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急诊门口,紧接着担架床被推下来,他下意识摸出手机,没多久便接到了会诊通知,他乘电梯下到八楼,穿过住院楼与急诊楼之间的连廊,将每一天的兵荒马乱刻在骨子里形成习惯。
又一个消化道大出血的病人,西装革履,年纪也不大,但他不如陆唯西幸运,是大血管破裂,在送医途中已经出现失血性休克体征,需要即刻开刀止血,周自横看过检查报告后决定为他做急诊手术,从救护车送来到进手术室也不过是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们每天在死神的手里抢人,练就了手速和心理承受能力,从一开始的青春热血变得内敛麻木,仿佛只是一个手握手术刀的机器人,一个小时后,周自横披着一身血污出来,身上浓浓的血腥味一直散不去,家属像是抓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向他询问手术情况。
“抱歉,请节哀。”
“医生,不可能......不可能......他才38岁,你救救他......”
这里的生老病死从不讲先来后到,也不讲贫富贵贱,更不讲善恶因果,他听见家属悲恸的哀嚎和恳求,仿佛穿越经年过往,回到得知 周晚晴死讯的那一天清晨。
这个世界上的人生来便习惯事不关己的冷漠,那些感同身受不过是一时间的悲悯和遗憾,却不会持久,更不会刻骨铭心,只有亲历者会息息相关的人才会念念不忘。
佛不渡人,人只能自渡。
第二十九章
周自横让护士完善了接诊和手术记录,不出所料,午后便接到了医务科的电话,病人家属要求封存病历,申请医调委介入调查是否存在医疗失误或医疗事故,他表示随时配合,也试图理解这样的做法。
这种遭遇是每个手术医生的必修课,每年没有十例也会有八例,他们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命悬一线的人,可能因为个人体质关系,可能因为用药反应,也可能因为医生技术达不到炉火纯青,还有便是医患之间天然的对立和不信任感,让应付和处理这种事情变得越发频繁,常常占用太多工作时间,耽误别的病患治疗比比皆是,许多人怨声载道,医生的解释苍白无力,如此往复,演变成为一个死循环。
周自横以前很不耐烦跑医务科,可自从周晚晴遇害后,许是站在无依无靠又专业浅薄无助的家属这一方,从此学会了换位思考,也愿意抽一些时间来向家属解释晦涩难懂的医疗知识,尽管常常是对牛弹琴。但在痛失亲人的茫然无助中获得尊重和平等对待,心中的症结被梳理开后,许多明事理的家属也不会再不依不饶。
医生应当是一个有温度的职业,周自横在与病人家属一次又一次的接触和摸索中逐渐体会到,如今也变得越发从容。
周自横去了一趟医务科说明情况,刚出了门便接到副院长打来的电话,第一期临床试验已经接近尾声,采集到的试药员试验数据都在可控范围内,他被通知参加临时会议。
于是又匆匆赶到大会议室,试验组的医护人员都已到位,各自汇报相关进展,讨论注意事项以及应对方式,两三个小时的时间眨眼变过,从会议室出来时,周自横竟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他转去食堂,草草吃了几口饭回到办公室。
今晚他要去小二楼那边值大夜,趁着这个功夫,他将手头的资料和相关数据又重新过了一遍,困意席卷,没忍住便沉沉睡了过去。
周自横做了个梦,他梦到了周晚晴。
周晚晴遇害横死至今从未在他梦中出现过,周自横一度自责,将她那一晚的遭遇归咎于自己,也不敢埋怨她吝啬一个梦境给他。
这一晚的浅眠里,周自横看到了周晚晴,两个人坐在家里的阳台上,天气晴好,日光温和,女孩子长发飘飘,正在侍弄花草,洗发水的味道和花香纠缠被风吹得溢满整个阳台,沁人心脾。
他手里捧着一本医书查阅碰到的症结,整个人显得焦头烂额,香味袭人,他从心烦意乱中抬起头,对上周晚晴干净澄澈的眼,仿佛在瞬间获得了安定心神的力量。
“姐......”
“小横,别看了,过来闻一闻阳光的味道。”
“阳光也有味道?”
“有呀,快过来。”
周自横对她言听计从,将医书反扣在摇椅上起身走到窗户前,在那一瞬间,像是从无边深渊里走入暖暖的阳光下,周晚晴面朝日光,微笑的闭着眼睛,在他恍神时伸手揪了揪他的衣角。
“闻到了吗?”
“只闻到了洗发水的味道和花香。”
“你要静下心来感受。”
周晚晴的声音很清脆,哄人的时候带着几分柔软的娇翘,尾音不自觉上挑,像是羽毛扫过人心间,总让人不自觉沉沦,周自横闭上眼照做,仿佛真的闻到了徘徊在空气里新生的气息,又暖又柔,混着泥土和花香。
“姐,我好像闻到了......”
“要记住这个味道啊,小横。”
“可是我更容易记住你洗发水的味道。”
是清淡的洋甘菊的味道,经过阳光的熏染,甚至有几分甘甜。
“还是那么固执。”
“姐......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