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1)

一个晃神,又到了十几岁的少年时代,还是在那间客堂里,其他人的面孔都模糊了,只有她是清晰的,穿了身白裙子,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一本书。那副样子,好像永远无法靠近。

再接着,是青年,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掰蚊香,他想要靠近她一点,却又怎么也走不到她身边。

有很长一段空白,不知道怎么,他又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冬天的早晨,她说:“家山,过来下。”然后她贴近,冰凉的手指沾了润肤霜轻轻地触碰到他脸上。

他踏实下来,心里想,终于可以靠近她了。

他完全醒过来,是个温暖的午后,太阳晒了满房间,就看到虹嫣靠窗坐着向他微笑,面孔有一半晒在太阳光里,像是离他很远。

她说:“家山,你看啊,今天外头的太阳真好。”

他张了张嘴,费了些力气才发出声音,他说:“你坐过来一点。”

虹嫣就拿了茶杯走过来,调侃他:“怎么了,一分钟也离不开我啊。”

她喂他喝了水,又在面盆里倒了热水,绞了毛巾给他擦脸,擦身。

虹嫣想起什么,又说:“我给你把头发理一下吧。我现在的手法也可以。”

家山点了头说好,她就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靠坐到窗边的靠背椅上,拿了块毛巾围在他肩膀上,然后从包里拿出电剃刀。

虹嫣剃得很慢,动作也轻,但是一不小心,还是剃得短了一些,她就回想起了某一年。

那一年,家山还是小长兴,她没胃口,某日饭桌上多吃了几口凉拌金瓜丝。结果过完年,家山从老家出来,刚下轮渡就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手上提了一大袋金瓜。

那是个雨雪天,她从窗口望下去,就看到一个身影费力地拖了个大袋子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一步一挪地走过来。

那年 17 岁的家山过年回老家剃了一个极短的平头,鞋子裤子上泥迹斑斑,到了门前,也不肯进来坐,说了句话放下袋子就走。

那个袋子里后来倒出来二十来个金瓜,怎么也吃不完。

那时候,滕华良还说:“小长兴从乡下拖这二十个金瓜上轮渡,又冒了雨雪一路拖过来,不能浪费。”

于是接连一个月,炒金瓜拌金瓜葱油金瓜丝,吃到后来,家里人就连打出来的嗝都是一股金瓜味。

虹嫣放下剃刀,摸摸他短短的头发茬,笑了笑说:“这下又变回拎着金瓜上门来的小长兴了。”

家山过了会儿,突然说:“那个时候,我听说你和吕医生不结婚了,心里其实开心得不得了。”

虹嫣把毛巾拿下来,替他把碎发轻轻掸掉,一面笑着揶揄他:“看不出来啊,小长兴,原来你这么坏。”

家山也笑:“上你家里来提亲的前一天,我太紧张了,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着。”

虹嫣就问:“咦?那个时候,你不是提前跟我爸爸商量好了才上门来提亲的吗?”

家山说:“怎么可能。是我自己过来的。师父还被我吓了一跳,说我平时闷声不响的,没想到胆子这么大。”

虹嫣笑:“还好你胆大了一回。”

家山出院的那天,是个初冬的大晴天。现在睡在老爷叔床位上的是个老妈妈,得的也是结肠癌,她开完刀还没开始化疗,所以精神不错,坐在床上织着毛衣,一边看着他们收拾行李,笑着说:“家山的面色看起来蛮好,头发也长出来了一些,快了,看样子就快好起来了。”

家山就笑道:“老婆照顾得好。”

隔壁白血病小男孩的床位空了很长时间,现在躺在那边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前天刚来,得的淋巴癌,一直躺在病床上沉默地用吸管折着幸运星,积攒了一大瓶。

临到家山要走,她突然从床铺上下来,从瓶子里倒出一颗幸运星,一言不发地给了他。

家山出院后不久,和老朋友聚了一次。选在圣诞节,除了老顾实在联系不上,申天,小毛囡,小魏都来了。申天和小毛囡还都是特意搭飞机回来的,说是本身就想回来看看。

开黑车的时候经常一起聚餐的小饭店已经拆了,原位置改建成了一家卡拉 OK,就在这里订了个包厢一起唱歌。

申天去台湾几年,人胖了点,他说现在在那边跟着大舅子一起经营宠物店,生活过得去,老婆年纪大了,他跟继子相处得也蛮好,就不打算再要小囡。

小毛囡来晚了些,年纪越大,她反而打扮得越朴素,马尾辫,素面朝天,牛仔裤球鞋,走进来的时候,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小姑娘走错了包厢。

申天打趣她说:“越活越年轻了。”

小毛囡就笑着往他身边一坐,说她带孩子带得没时间打扮,说着就把手机里拍的儿子照片翻出来给他们看。

小男孩头发乌黑,骨骼结实,有一张照片是他蹲在南法的沙滩上回头看,笑得自信满满。

家山说长得像小毛囡,虹嫣说笑起来其实也有点像孩子爸爸,申天没说话,就只是看着照片笑。

小魏现在在大众 4s 店里做试车员,照片看着看着,就感慨着说:“现在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

家山还像老早那样拍拍他肩膀。

他们唱卡拉 ok,两只话筒递来递去,新的歌都唱不来,点的还都那些老歌。

唱到《相约 98》的时候,虹嫣一个恍惚,仿佛真的回到了 98 年。

然而她看了一眼窗外,2011 年冬夜的天空一片沉寂,并没有人放烟花。

12 年过完年,家附近的公园终于竣工对外开放。一家三口寻了阳光明媚的一天去踏青。

太阳高挂着,春天好像趁人不备,一下子就来了。

玉兰是最先开的,花苞还没张开时是鲜艳的粉红色,再过一阵,就会开出雪白的大花,把枝头全部占满。

还有樱花,前几年刚引种过来的,还没到盛放的时候,一朵一朵地藏在枝叶里,小小的粉白色花瓣。

天太好,太暖,反而有股懒洋洋的糜烂气息,四肢轻飘飘,脚底下软绵绵的,在林荫道上没走几步路,面孔就被热风熏得通红。

现在的春天和秋天越来越短,再过没几天,说不定夏天都要来了。

他们都还穿着冬天的衣服,走到草坪附近,终于热得受不了。嘉宁最先脱了羽绒外套,打了个结拴在腰上。

虹嫣说:“你还记不记得你两三岁的时候,我们大冬天出来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