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爱珍把已故的老太太曾经住的那间靠街的房子重新改建,开了一爿丧葬铺,售卖寿衣香烛,也做一条龙,辛苦劳累一点,但是赚头不错。
1977 年,虹嫣考进了市重点高中,听说回城政策即将落实,再过不久,远在云南的常青也要回家来。
生活眼看在朝好的方向前进,谁知就在回城政策落实的前一年,滕常青在云南碰到山体滑坡,再也回不来了。
党爱珍成天以泪洗面,却也无济于事。
过了两年,虹嫣考上复旦大学哲学系,街道特意做了横幅,家里摆了几桌酒席,党爱珍却时不时还总抹着眼泪念叨常青。
1982 年深秋,来了一个年轻人,满手拎着橘子金瓜之类的土特产,眉宇间有几分像当年的老陈。
攀谈下来,方才知道是老陈的大儿子家海。
家海跟滕华良说起多年以前老陈去世,他也不再种橘子,卖了船,转替村里看管鱼塘,他这回是出来采买鱼饲料,路过这里,想起来父亲的旧识,就顺道过来拜访一下。
他还说起弟弟家山读到初二就不读了,跟了个师傅烧流水席,师傅去世之后,只好又回家务农。
滕华良顾念跟老陈的旧情,主动提出让家山出来,跟着他进厂,再怎么总归要比留在乡下务农好。
隔年开春,虚岁刚满 15 的陈家山正式上门来拜师傅,除了那双漆黑的眼睛,虹嫣已经完全认不出来当年那个帮着父亲一起装橘子的小男孩。
那日他穿一件土布上衣,底下是拿他哥哥裤子改的旧军裤,脚上一双半旧不新解放鞋,左手提只活鸡,右手拎了一篮土鸡蛋,理个短到几乎能看得见头皮的寸头,黑瘦,严肃而拘谨。
他先喊滕华良滕伯伯,被旁人一谑,连忙改口喊师傅,一张面孔红透半边。
接下来是党爱珍,他学乖了,毕恭毕敬地喊师母,这回算是喊对了。
再到最后,就轮到她,虹嫣对着闹哄哄的一屋子人,突然心生厌烦,跟他眼光刚刚对在一起,还没等到他开口就敷衍着点点头,坐回角落里继续看书。
城里人活鸡处理不来,他二话不说拎着鸡出去,到屋后水龙头底下,很快拔完毛,剁成块,清清爽爽地盛在盆里端进来。
就这样,家山留下来,他平常住在厂工宿舍,不上工的时候,师傅家里跑得很勤。
家山年纪小,话不多,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干活很卖力。
他在电镀厂做事五年多,从没人叫他家山,甚至没有几个人喊得出他本名,都是带着几分亲切喊他“小长兴”。
那几年,家里只要什么东西坏了,或者有什么事情需要人帮忙,党爱珍脱口出来的就是:要么明天让小长兴过来看看。
虹嫣读到大学三年级,神经衰弱的毛病越发严重,吃医院里配的药也不见好,不得不休学回家静养。
她平常总呆在房间里,偶尔被党爱珍拖出房门,就在客堂角落的南窗边坐着,拿着本书晒太阳。
她跟家山照面的机会不多,跟他说过的话,全部加起来估计也不会超过十句。
唯一一次不算交集的交集,是某一年过年,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家去,一大清早就过来,帮忙大扫除,采买东西,杀鸡杀鱼。
下午,别的人都闲下来喝茶聊天,他一个人在厨房间里,拿了个铁勺做蛋饺。
那天家里来了一堆亲戚,虹嫣被党爱珍从房间里叫出来,无处可躲,只好跑到厨房间,立在他边上看着。
结果他不知道怎么,倒失手把一锅蛋饺都做坏了。
虹嫣的病大前年有点好转,经别人介绍,认识了卫生院的赤脚医生吕骏,稳扎稳打谈了一年半,结果临到快结婚,为了一句话闹翻分手,弄得很不开心,吕家人逢人一提起虹嫣就比手势指指脑袋,再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意思是她有“神经病”。
党爱珍领了人闹上门去,吕家人从此闭了嘴,但于事无补,不管怎么样,虹嫣的名声已彻底败坏。
她靠药物度日,根本没办法踏出家门,甚至有人一本正经规劝党爱珍滕华良夫妻,说实在不行就把虹嫣送进宛平南路 600 号,有病总归不能一直拖。
噩梦般的日子延续了一年多。
一直到某一个傍晚,陈家山拎着大包小包上门来,红着面孔说明来意。
虹嫣心里也知道,他明显是提前跟滕华良商量好了。
然而,不管说没说好,事到如今,好像她也没有什么能选择的余地。
总而言之,她知道他要一个落脚地。而她,是急迫要靠岸。说不上来到底谁是谁的浮木。
第3章
火车不紧不慢地朝前开。
到杭州,大约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两个人面对面坐,虹嫣边上坐着一个埋头看报纸的中年人,家山边上的是一个老妇人,带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
人多,或多或少冲淡了尴尬,彼此反而都放松下来。
家山看着窗外,年轻的面孔浸在晨光里,显出几分藏不住的期待和欢欣。
虹嫣便问:“你是第一次坐火车?”
他回转头来看她,像有些不好意思,笑一下点点头:“是的。你呢?”
虹嫣说:“我是第二次。”
家山问:“那你第一次坐火车是什么时候?”
她说:“75 年。”想了想又补充:“去北京。”
车窗外景物反复更替,左不过是大片的田埂,树林,马路,湖水,虹嫣看久了,头有点发昏,于是收回视线,静靠在座椅上。
每经过一个地方,那个老妇人就点着车窗外面告诉小姑娘,囡囡,现在到什么地方了。囡囡,现在又到什么地方了。
上海南,松江,金山,嘉兴……
家山出神地望着窗外,也跟着一起听。
虹嫣冷不生地轻唤一声:“陈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