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囡对着话筒没头没尾地来一句:“我想去巴黎!”
话筒到小魏手上,他有些害羞地说:“想结婚。”
小毛囡故意说:“你大声点啊,听不清楚。”
小魏就对着话筒豁出去似的大喊一声:“我想结婚!”
过路行人侧目,一群人都起哄着大笑。
话筒递到老顾手上,老顾想了又想,末了说:我想中一回彩票,体育福彩都可以,金额也不限。”
最后轮到小嘉宁,虹嫣替她举着话筒,小姑娘先说:“我想变成花仙子。”
在话筒要被收走之前, 她又急急忙忙认真地补了一句:“先变花仙子,再变水冰月。”
千禧年初,某天深夜家山开着夜车,看到路边有个男人招手,提个公文包,喝得醉醺醺,上车坐定,才刚报了一个地名,就“哇”一声吐了一地,家山无奈自认倒霉,好不容易开到目的地,这人又说:“我陪客户打牌,身上钱输光了,你能不能跟我一起上去一趟,我让我老婆拿车钱。”
家山停好车,看他走路摇摇晃晃,便搭了把手扶着他走,还没等上楼,女人自己跑了下来,看到家山扶着他,嘴里谢了又谢,付完了车费,听男人说吐在了人家车子里,又给了他十块钱洗车费用。
后来在白天,家山有一次又碰到这个人搭车,两个人同时认出对方,都觉得巧,这人说家山开车蛮稳,车内弄得也清爽,下车之前问他要了个手机号码,说下回寻他包车。
家山就这么认识了褚良一个开小型印刷厂的私营老板,褚良包他车通常是一整天,从大清早开始就载着他四处跑,送东西,跑业务,谈生意,一直到天黑,虽然是累,但是家山也乐得接到他电话,一是褚良出手大方,再者也免去被倒钩拖去的风险。
同样是在千禧年初的某个深夜,老顾的邂逅则仿佛带着一丝聊斋般的色彩。
据他说,那日凌晨两点多钟,他开夜车经过护城河南岸的一条街,突然有尿意,就停了车到边上解决,解决完提好裤子开车门,谁能想到就这一会功夫,副驾竟坐了一个女人,冷森森的月光底下,长头发挡住半边面孔,看不太清长相,是人是鬼也不可知,老顾正发懵,那女人却拨开头发向他笑,这回他看清楚,是张年轻漂亮的面孔,所以当他被女人反过来按在车座上扒裤子时,他只是吃惊了一下子,就很享受地接受了,脑子里冒出来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当然,他省略了事后女人伸手问他要钞票的不那么浪漫的部分。
这个名叫瑶瑶的女人从此便与老顾搭上,说女人其实也并不确切,因为她才刚满 22 岁。
瑶瑶跟老顾说,由于家里穷,她 17 岁就从家乡扬州搭了长途大巴跑来上海,她有先天的花痴病,犯起病来见到男人就扑过去,深夜里碰到他的那回就是刚好发病。因有这个病,她从 17 岁开始,被数不清的男人占过便宜,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出卖身体。
老顾对于瑶瑶的遭遇深表同情,因此常去照顾她生意,通常是去她位于北塘街的住处,一条街上都是亮着红色灯光的洗头店,租在那一圈的基本上也都是做小姐的,时间一长,逐渐形成了几个小圈子,有扬州帮,丽水帮,四川帮,他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搂着瑶瑶办事,隔了一层薄薄的板壁,听得见男人女人,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口音混杂在一起,打情骂俏,谈价格,还有种种不可描述的声响。
老顾那时原本经人介绍正跟一个与他同龄的寡妇接触,始终不咸不淡,某天二人为了住房,子女等现实问题撕破脸皮,不欢而散,他索性驱车又到瑶瑶温柔乡,一番温存之后,抱着年轻女子温软顺从的身体,不知怎么寡妇那张皮皱牙黄的刻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他心里不由一阵反胃,再看看瑶瑶青春的面孔,就萌生出来一个报复般的念头。
瑶瑶在这年春天正式从良,搬出北塘街住进了老顾家里,老顾包了她的吃用开销,另把大部分收入也给她,两人同进同出,以男女朋友互称。老顾甚至驱车几十公里带她去乡下看仙人,去过了几趟,就宣布她的花痴病已完全治好了。
家山和虹嫣带着嘉宁出去吃面,在面馆里正好碰到老顾和瑶瑶在打包冷馄饨,瑶瑶穿条吊带睡裙,人字拖,老顾快五十岁的人,也跟着她一起穿人字拖,两个人大大方方挽着胳膊,头贴头有说有笑,又像父女又像姘头,说不出来的怪异。
他们出来聚餐,老顾也总带上瑶瑶,申天开黄腔,嘲他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小毛囡开玩笑说瑶瑶就是他想中的那张彩票,老顾笑着,一并照单全收。
又过了一阵,到了夏天,再出来聚餐,老顾突然又回到一个人,问他瑶瑶呢,他沉默片刻,说:“被车撞死了。”
老顾把瑶瑶车祸的经过说得很详细,再看他的样子也确实憔悴,短时间内仿佛老了十岁,因此并没人对他的话产生过怀疑,直到过了段时间,不止一个人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瑶瑶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就像当初跟老顾一样,这才知道原来事情另有隐情。
千禧年的小魏倒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他通过相亲结交了一个女朋友,说好年末订婚,他觉得自己总算交了好运,好运气却捱不到年末,没过多久,车子又再度被倒钩拖进了车管所,订婚的事也就只好搁置下来。
事实上,史上最大规模的一场捉黑车行动正在千禧年的末尾拉开战幕。
这年冬天,出租车司机联名上访,要求整顿黑车,肃清出租车市场。说白了无非是怪他们抢生意。
申天被抓了一次,交了罚金放出来没两天,某日又接了一个乘客,才刚把车资谈妥他就发觉了不对劲,要想关车门已经来不及,那人先一步上了车,笑了笑就去拔他的车钥匙,申天血冲头顶,一把揪住这人衣领,一拳打了上去,因这一下的冲动,付出的代价是三个月的派出所拘留。
自从开始严打,家山基本上就只做熟客和包车,偶尔接趟单,也是极小心,他锻炼出一套识破倒钩的经验,然而人在江湖走,挨刀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的。
那是一个阴霾的冬日,虹嫣赶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车子已经汇入了一长列车流中,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奥拓车里,一眼就能寻出来,鲜红的车身铮铮亮,家山爱惜车子,每天傍晚都要提着自来水管把车身冲一遍,再拿干布小心翼翼地擦抹干净。那么多年过去,这辆车像是也已成了家庭中的一份子。
终于,车子被拖进那扇大铁门,再望不到了,虹嫣去握家山的手,家山反过来拍拍她的背脊,说:“回家吧。”
长安铃木奥拓这种短车身,没有屁股的小汽车曾经密密匝匝地占据着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而在世纪交替之际,它们又好像一夜之间消声灭迹,变得踪影难觅,像录像厅,台球房,电话亭,拷机……所有倏忽之间就寻不到踪影的物事一样。
第23章
一只塑料名片盒摆在八仙桌上,虹嫣在家山的注视下打开来拿了一张,纯白底色,最上方绛紫色的大字印着:短途货物运输,中间印着姓名和手机号,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印着:快捷安全?服务周到?价格合理。
虹嫣点点头说:“蛮好,像一回事。”
家山这才笑。
她拿了几张放包里,说:“我拿几张,说不定能派用场。”
这时候申天走进门来,看到桌上的名片,他就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来放桌上,笑着说:“我也有。”
除了名字电话不一样,其余的都和家山的一模一样。
他在派出所拘留时候剃掉的头发还没长长,又去染成金黄色,嘉宁一看到他就没大没小地笑着喊,“孙悟空,孙悟空”。
党爱珍拎着个拖把从灶间出来,看见申天,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就算招呼过了,接着便埋头拖地,拖过这处又拖那处,专门往人脚上拖,嘴里一边絮絮叨叨地嘀咕:“一天不拖,地上全是灰。”
虹嫣拉起嘉宁的手说:“新车子我们还没坐过,带我们去兜兜风吧。”
一辆乳白色的二手金杯面包车停在弄堂口,年初,家山和申天都把奥拓车出手,各出一半钱来买下了这辆车,准备一起跑个体运输。
开了车门,虹嫣和嘉宁在后座坐定,家山发动汽车,申天在副驾驶上笑道:“上高速去兜一圈吧。”
新车上路,都很开心,礼拜天早晨高速公路上的车不多,家山索性踩足油门,把车开得飞快,路遇到奔驰宝马奥迪之类的好车,申天就起哄,家山也卯了一股劲,硬要追赶上去,嘉宁并不懂,也跟着一起瞎起哄,虹嫣忍不住笑,清凉的风从半开的车窗猎猎地灌进来。
这是 2001 年的春天。
家山和申天跑运输,刚开始的生意都是开黑车时期的熟客介绍,其中包括褚良,申天脸皮厚,嘴巴又甜,逢人就递名片,发香烟,家山就跟着他学,两个人几乎把四周围的一圈地方都跑遍,运过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赶的时候日夜兼程,有一回,运一批客户急要的塑胶制品到阜阳,他们轮流开车,不停不歇赶了一天一夜,吃饭就在高速公路口的小饭店解决,没有桌椅,端着碗蹲在门口吃,一碗蛋炒饭,有半碗是沙子,也顾不得,急匆匆吃完,马上又上路。
又有一回,数九隆冬,气温直降到零下几度,路面上积着薄薄的冰层,只能把速度放到最慢,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连开了五六个钟头,突然车胎扎破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停了车,就在路边捋了把杂草,用打火机点燃,烧烫了一块生铁来补胎。
每到一个地方,家山总记得先拍几张自拍照发彩信给虹嫣,他不大会拍照,拍出来的照片不是面孔变形,就是焦没对准,但总笑得一脸灿烂,是要她放心。
出去最久的一次,他们先去江西南昌送了一批货,转道又马不停蹄赶去湖北十堰,再接一批货带回来,足足去了一个多星期,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回程路上,两个人都归心似箭,一刻也没耽搁,倒比预计的提早一天赶回来,夜里八点多钟,党爱珍已经入睡,虹嫣和嘉宁坐在客堂间里看电视,就看一个人影子隔着玻璃门突然闪现,嘉宁惊叫出声,直到家山推门进来,她看清楚是爸爸,还是几乎不敢认。
家山晒黑了一圈,胡子也有好几天没刮,虹嫣发了一下懵,忙去绞了块毛巾递给他,又盛一碗冰镇绿豆汤端了过来,嘴里有些埋怨似的说:“你提前回来不说一声,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