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伯淡淡看了口门外,给滕玉意倒了杯桂花醑,自己两手交握,慢慢踱到一旁。

滕玉意垂眸饮了口:“让她进来吧。”

抱珠缓步进来了。

她鬓发湿透,发簪歪到一旁,白皙的脖颈上粘了好几缕湿发,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大概是从浴斛里出来衣裳未干,外头紧紧裹着件毡篷,饶是如此,她嘴唇仍冻得发白,进来后含泪看一眼滕玉意:“奴家给公子赔罪来了。”

滕玉意满脸惊讶:“这是从何说起,你何罪之有?”

抱珠眼泪断线珠子般往下掉,慢慢俯伏到地上:“公子苦心相护,奴家却愚鲁至极,未能体察公子之意,白白让公子寒心,奴家如今都想明白了,自知有愧,恨不能倾力补过,只求公子不计前嫌,再给奴家一次奉曲侍酒的机会。”

滕玉意打量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道:“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这事不怪你,《礼记》有云:‘在府言府,在库言库,在朝言朝,在官言官’。你虽非士庶之流,却也需自谋己身,所作所为皆有苦衷,说来也是可怜人,方才你不嫌我多事就不错了,我怎敢怪你?”

抱珠破涕为笑:“王公子不与奴家一般见识,奴家感佩万分,奴家身处樊笼,一切都身不由己,方才的事并非自愿,而是萼大娘相逼,世子他、世子他”

她边说边抬头,胸口蓦然一紧,只见滕玉意微笑看着她,双眸亮若寒星,虽未把嫌恶明晃晃摆在脸上,但俨然已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抱珠手心开始冒汗,这位假扮胡人自称王公子的娘子,根本已将她视为一粒尘土,这简直比方才成王世子当众诘问她还要难堪,仿佛她的一举一动,在王公子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她下意识揪住前襟,隐约有种感觉,王公子可以想法子护她,但心肠坚硬起来,比寒冰还要冷酷。先前有过的庇佑和维护,再也别想从王公子身上得到了。

安稳了这些日子,她都快忘了被假母和酒客打骂的滋味了,悔不该另攀高枝,下午要是不心存侥幸就好了。

她当时是想着,王公子毕竟是女儿身,目下虽然照应她们,但哪日说不来就不来了,只有入了成王世子的眼,日后才有指望跳出这火窟,哪知她孤注一掷,却换来一场羞辱。

她不甘心两头都落空,忙又挤出几滴眼泪道:“王公子。”

滕玉意重重把茶盏往桌上一搁,程伯和霍丘近前道:“抱珠娘子给自己留些体面,公子叫你走就走吧,往后也不要来了。”

抱珠睫毛微颤,再抬头滕玉意眼睛里已经有了冷意,她身子一抖,灰头土脸起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寄附铺:类似于后来的当铺,唐时一般开在西市。

第35章

抱珠前脚刚走,绝圣和弃智后脚就来了:“王公子,我们打算去小佛堂借点符纸来用,天色不早了,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去?”

两人蔫头耷脑的,估计还在为下午的事不安。

滕玉意是个闲不住的人,打从知道尸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就一直琢磨着做些什么,听说要去见五道,很痛快就应了:“走吧。”

进门就看见小佛堂里散乱堆放着许多竹简,东明观五道正埋头找东西。

“咦,王公子怎么也来了?”见喜推开脚下那堆包袱,笑嘻嘻道,“快请坐。”

绝圣和弃智问:“前辈们下午去了何处?晚辈前楼后苑找了许久。”

“我们能去何处?还不是跟世子待在一起。”

绝圣弃智一惊:“跟师兄待在一起?”

见仙瞧他二人神情,捧腹大笑起来:“难怪你们师兄没事就骂你们,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见乐把手中卷帙扔到旁边,哼哼道:“别光顾着笑他们,蔺承佑叫你过去时,你不是也屁颠屁颠地以为有好事?”

见仙眼睛一斜:“你又知道了?扶正黜邪对贫道而言是天大的好事,我不该高兴吗?”

滕玉意早就觉得下午的事不对劲,听了这话倒也不奇怪:“各位上人帮着世子除祟去了?”

“算不上除祟,早上那个青芝不是死得稀奇嘛,世子怀疑楼里混进了邪祟,下午叫我们过去帮忙。”

见美接过话头:“那东西半人半祟,被尸邪操控却不自知,平常的识鬼法是验不出来的,只能用不寻常的法子来试。”

绝圣和弃智脑中白光一闪,师兄让人准备那么多浴斛,原来是为了这个。

“师兄把让楼里的小娘子叫过去,是想找出妖邪?”

“不然呢?”

绝圣和弃智窘迫地抓了把头发,亏他们说了一堆不知轻重的话,师兄估计要气死了。

滕玉意撇撇嘴,也不能怪绝圣和弃智想歪,蔺承佑瞒着别人也就算了,连两个师弟都瞒在鼓里,声势弄得那样大,被人当作淫徒也无可厚非。

“师兄该不会是把阴指符融到浴汤里了吧。”

“没错,那东西虽说已经半人半鬼,但还留有一半心性,有重金作饵,必然会想法子在水里闭气,但她既为尸邪所用,七窍早已被阴气钻了空子,只要在浴斛里泡得稍久些,就能露出破绽。”

滕玉意好奇道:“所以找到那人了么?”

“没有。”五美困惑地叹气,“这法子用来试半阴半阳之人历来万无一失,可今日逐一试下来,竟无一个有异。”

弃智蹲下来托腮思忖:“楼里的娘子都查遍了么,会不会漏了什么人?”

见天摇头:“世子把楼里负责扫洒的婆子都叫去了,连贺明生都被逼着在汤里泡了一晌,老老少少查了一圈下来,始终没能发现谁有异。”

见美朝滕玉意一指:“也不尽然,王公子她们不就没过去试水么?”

“那是因为她们三个不可能是傀儡。”见乐翻开手中的竹简,“你们别忘了,卷儿梨和葛巾娘子曾被妖邪掳走,好险才救回来,王公子则被尸邪追袭了两次,尸邪如果只想让她们做傀儡,不必如此麻烦,大不了喂她们吃点唾沫就好了,保管乖乖听它的话。”

滕玉意一惊:“尸邪把人变成傀儡的法子就是喂唾沫?”

见乐拍腿大笑:“是不是很恶心?它的唾沫很宝贵,轻易不给人用,但只要喂上一口,即便那人面上与常人无异,身心却被操控得死死的。”

滕玉意一个激灵,照这么说,那晚在成王府沦为傀儡的几个人,岂不是都吃过尸邪的唾沫?她想起那位南诏国的顾宪,他醒来若是知道自己被尸邪喂过口水,怕是会恶心到个把月吃不下饭吧。

“唾沫喂得多,被操控的日子长。唾沫喂得少,被操控的日子短。这法子粗暴直接,弄来的傀儡也很听话,就算最后被尸邪剜心,傀儡也不会有怨愤之气,所以尸邪绝不会取傀儡的心,能被它取心的,一定是神智清醒之人,因为只有这种人才有七情六欲,才能被尸邪的幻境折磨得痛苦不堪。”

见喜道:“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上回卷儿梨和葛巾被救回来后,马上就被喂了清心丸,对沦为傀儡已久之人,此丹效用不大,但如果刚被尸邪操控,一粒就可以让她们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