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张其稚回了学校。白天钟意应该是过去拿最后一份短篇小说的插画,他拍了张照给张其稚看,陈以童已经基本画完了他的侧脸。但还是只有上半张,下面是一片模糊的海,还没上色。张其稚托着腮,看那张照。钟意说,那是陈以童的画布上第一次出现具象的人。他想起过去看希腊神话,爱神维纳斯是宙斯的一滴血落进海里,然后从海的泡沫中诞生的。

张其稚是感觉陈以童整个的在重塑他的习惯。他每周的日程里要加进去长岛画室这件事宜,他也开始吃饭前要认真擦干净手,不吃面包,喜欢草莓。

他点数着下课的时候,到点就抓起书包跑去地库开车。车上放着新的摇滚乐队唱片。上次他尝试在画室里放,被陈以童皱眉关掉了。陈以童宇宙的规则固执地难以想象,牢不可破。

他上楼前,看到叶细细和钟意站在楼道口聊天。叶细细说:“再过一个月,陈以童二十了。”

钟意笑说:“怎么,你是对他有什么寄望?”

叶细细说:“我对他没有寄望,能不要每天打电话过来说‘妈妈,我要买新的画笔’就行。”钟意笑起来。叶细细叹口气说:“我有时候真的很希望他是普通小孩子。和张其稚那样就行啊,即使皮一点,到处惹麻烦。但他总会自己照顾自己。”

钟意说:“但是他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好太多了。他二十年都在专注做一件事,这件事他喜欢并且做得非常好。他是最幸运的那类人。应该要为他感到高兴。”

叶细细笑着点点头。她开车回了公司。

张其稚一般都把车停在其他廉租房附近,然后走过来。钟意看到他,招了招手,说:“那我也先回去了,陈以童刚吃过饭。”

钟意转头要走,张其稚忽然叫住他问:“哎,插画画完了,你还要经常来看陈以童?”

钟意看了他一会,笑说:“你吃醋啊?”

张其稚红了脸,说:“别乱说,我只是在问你。”

钟意说:“我在劝说陈以童授权我们出版社替他出画册。要不你帮帮我?”

张其稚上楼的时候,陈以童靠在墙边,进行一些奇奇怪怪的消食运动。张其稚问说:“陈以童,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运动啊?小时候叶细细好像带你去打过网球,结果你差点把人家网球场的拦网扯坏。”

他问陈以童:“你想学打篮球吗?”

张其稚抓了个废纸团做投篮,说:“像这样。”

陈以童一脸意兴阑珊地顾自己继续做着消食运动。他发现要改变陈以童,和精卫填海同等难度。

陈以童画画的时候,张其稚坐下来,打开笔电做作业。他坐在地板上,把笔电和书本资料都摊在沙发床上,咬着笔头,做得很专注。张其稚开始有点近视,平时开车的时候会戴下眼镜。他想着要做作业,就把眼镜戴着,没拿下来。

陈以童好奇地看着戴眼镜的张其稚。张其稚看累了,脱了眼镜,站起身去上厕所。陈以童跟进来,很郑重地跟他说:“不喜欢张其稚戴眼镜。”

张其稚愣了下,推了他一把,骂道:“我还不喜欢上厕所的时候,陈以童围观呢。滚远点。”

他出来的时候,陈以童佝着背脊,专注在他的画纸上。钟意说得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陈以童可能是极幸运的那类人。张其稚很喜欢陈以童仿佛处身另一颗星球,全神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的时候。

等陈以童终于收工,张其稚也基本写完了作业。他们下去荒草坪上散了会步。陈以童拉着张其稚的手,张其稚食指上戴着一颗戒指。陈以童摩挲着。张其稚忽然说:“我小时候很讨厌你,因为感觉你什么都不会,还老是闹出事情来。现在感觉,我才是什么都不会的那个。”

陈以童专注地玩着张其稚的手指,把它们分开,和自己的交缠在一起。荒草地上起了风,有点冷。张其稚说:“回去吧。”

晚上,钟意打电话过来说:“叶细细妈妈出了点事,她和你爸都赶过去了。你还在的话,晚点带他回家。”

张其稚哦了声,看了眼手表。如果要等陈以童画完画带他回家,他自己再赶回学校,大概率是过了门禁时间了。陈以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画画。

张其稚说:“陈以童,你快生日了。”

陈以童又抬起头来。张其稚拖了张凳子,坐到他身边去,问他:“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吗?”

陈以童手上沾着颜料,白色袖口都沾了一圈。张其稚替他卷起来了一点。陈以童亲昵地亲了亲张其稚,好像是表示感谢。张其稚问他:”你现在能把颜料盘和画笔放下一会吗?”

陈以童乖乖地放下了。张其稚引他站起来,坐到沙发床上,抬手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吻住了陈以童。他搂着陈以童的腰,轻声说:“今天老妈不过来了,晚上只有我们两个。”

陈以童回吻过去,翻身压到了张其稚的身上。张其稚揉了下陈以童的下面。陈以童打了个激灵,张其稚笑起来。

画室的沙发床有点窄小,床罩也不是宾馆那种古板的白。叶细细永远挑碎花色的。床上两个软乎乎的抱枕,张其稚把自己枕高了一点。虽然是第二次和陈以童做,但因为隔太久,陈以童又生疏得像个新手。张其稚疼得骂了声脏话,陈以童就不敢动了。张其稚叫道:“别停在那里啊,混蛋。”

他让陈以童坐起来,自己骑了上去。这种姿势他也是第一次尝试,陈以童安静地盯着他做动作,张其稚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烫。他捂住了陈以童的眼睛,慢慢动着。陈以童叫了声,张其稚吻住了他的嘴。

像打了一场仗。张其稚带陈以童去浴室洗澡。陈以童搂着他不肯放。张其稚无奈道:“泡沫要弄到你眼睛里了,你走开点啦陈以童。”

陈以童比张其稚还高出半个头,低下头,脸贴着张其稚的脸,蹭了蹭。张其稚说:“撒娇也没用,滚远点。”

那晚他们回家已经很有点晚了。张其稚陪陈以童上楼。他想着不在家过夜了,因为解释不清为什么突然回来,想回学校附近找个小宾馆睡一晚上。陈以童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张其稚把他推进房里,打开动物纪录片,让他乖乖睡觉。

他开车回去,出地库的时候,差点跟叶细细的车擦肩而过。手机叮了一声,陈以童发了句语音过来,张其稚在等红灯的间隙,点开来听。语音里只有动物世界的声音,非洲象的嘶吼和羚羊的嚎叫。张其稚骂道:”陈以童大傻蛋,耍我是吧。”

钟意(七)

张其稚走进画室的时候,看到了陈列在画架上的画。他的半张侧脸和大片大片蓝色的海糅在了一起。陈以童已经基本上色结束了。张其稚能看到自己太阳穴边的小痣还有耳后的玫瑰纹身。但除了海的蓝色,其他的部分都是没有颜色的。所以张其稚的脸真的像出现在海上的海市蜃楼一样。

张其稚问陈以童这是什么意思,陈以童也说不清楚。他是这样想的,所以这样画了。但张其稚觉得钟意说得没错,这幅画甚至比《余温》出色。

他坐下来,把期末资料的文件夹打开来看。陈以童开始给那幅画做最后的润色。张其稚抬头的时候,陈以童在盯着画发呆,他呆了一会,在画的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陈以童站起身,走过来抱住张其稚。张其稚挣扎了一下,说:“我还要写作业。”

陈以童嗯了一声,继续抱着。张其稚就任他抱着,继续看着资料。陈以童把头搁到张其稚的肩头,低头看那些纸片。上边的中文字他都不认得几个,他念完小学就不再上学了。后来初中在美术学校进修,要上高中还是要考文化课,但他没有一门文化课是考得好的。万幸当时他的绘画作品有了名气,有画廊希望和他固定合作。叶细细没强求他念书或者怎么样,他开始每天固定只专注画画的日子。

那些日子一成不变,毫无起色。连一天中天气的变化都比陈以童人生的变化要来的剧烈。在他生活里破开一条口子的人,就是张其稚。张其稚像一个脆弱易碎的幻梦。

张其稚被陈以童抱得实在太热了,忽然很想吃冰淇淋。他看了眼落地窗外边长岛的地界,生出和叶细细一样的咒骂:“陈以童,长岛到底有什么好的啊!”

他载着陈以童去了海边。张其稚是那种,想到吃什么就必须吃到的人。他把车停在海堤边,跳下车,买了两只冰淇淋又跑回车上。陈以童规规矩矩地舔着自己的冰淇淋筒,叶细细从小跟他说,吃东西要细嚼慢咽,过久了不管吃什么他都慢吞吞的。

张其稚已经火速吃完了自己那支,又去咬了口陈以童那支。陈以童看着自己的蛋筒上多出的一个缺口,突然有点不悦。张其稚又凑过头,在各处咬了一圈,笑嘻嘻说:“这样就没有缺口啦。”

陈以童看了眼张其稚,伸头舔了舔张其稚嘴角的巧克力渍,嘟囔说:“比我的甜。”

张其稚扶着方向盘,觉得陈以童真的很可爱。他脱口说:“陈以童,你很可爱。”

陈以童面无表情地扭头看着他。张其稚又说:“我很想亲你了。”

他吻过去,陈以童一只手还举着冰淇淋,另一只手绕过去揽着张其稚,和他慢吞吞接吻。舌头上是巧克力味和香草味的冰淇淋,交缠在一起,甜丝丝又有点凉。陈以童手上的冰淇淋化下来,奶油水淌满了他的手臂。

那天叶细细洗衣服的时候大叫:“陈以童,你又搞什么鬼,上面这些乱七八糟的污渍洗都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