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叔……这个称呼……
自从姜老太爷离世,他就成了“老吴”,已许久没人叫过他“吴叔”了。
老吴猛地抬起头,朝她看过去。却见她一双秋水眸中噙着盈盈笑意,容貌颇有些眼熟。
“……四小姐?”老吴试探道。
姜阑微微一笑:“这倒是吴叔第一回 这样唤我。”
姜家已有两名嫡女,她这个由大着肚子进家门的妾室生下的女儿不值钱,家里的奴婢没人拿她当小姐看待。称呼她最多的词,不是“死丫头”,便是“贱蹄子”。
老吴脸色发白,当初他也没少苛待这位四小姐,如今她已飞上枝头,做了当朝丞相的未婚妻子。若要同他算起旧账来,可没有他好果子吃。
思及此处,他腿上一软,就要跪下道歉不料姜阑竟抬手扶住了他。
“往者不可谏。”姜阑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老吴没想到,这些往事竟被她这般轻飘飘地揭了过去。他为姜家出了一生的力,最后竟只有这位被他百般欺压的四小姐,还愿意对他以礼相待。
老吴的声音有些哽咽:“四小姐宽宏大量,老奴实在愧疚万分。”
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了心绪,又询问道:“为着小姐您的婚事,老爷和夫人皆已到京城去了。不知您此番回家,是为何事?”
“扶我娘亲的棺椁回乡,顺带着……取一些旧物。”
姜阑已拿到放妾书,不必再喊“小娘”,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唤她“娘亲”了。
她的目光移向面前的宅院,这宅子已有些年头了,墙瓦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晦暗无光。院中的石砖被踩得凹凸不平,砖缝里生出碧绿的苔痕来。
她年幼时,总觉得这宅子很大,大到足以困住她娘亲的一生;可如今看来,这分明只是小小一方院落,只要她抬抬脚,就能轻而易举地走出去。
“您多年不在,房里恐怕没法住人了。”老吴道,“不如您去厅中稍候,我这就为您收拾出来。”
见他面露为难之色,姜阑已料想到,她的房间定然是杂乱不堪了。
她制止道:“不必了,我原本就打算住客栈的。”
姜宅本就不大,她带来的仆从又多,哪里是能住得下的?她吩咐家仆们等候在外,只领了白露一人,往西南角的一间屋舍而去。
这间房屋地处偏僻,采光极差,又狭小逼仄。姜阑推门而入,只见屋内堆满了各种杂物,空气中弥漫着家具受潮后的霉味。
白露掩住口鼻,呛咳了两声,皱眉道:“他们以前就给姑娘住这种地方?我们府里下人的住处也比这好上许多!”
“从前我常常收拾,倒也没有这样差。想来是太久没住人了,这屋子已被当成了杂物间。”姜阑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内走去。
白露只得提裙跟上,艰难地从许多杂物堆中穿过。
姜阑于床边停住脚步,趴下身子在床底搜寻着什么,漂亮的裙摆已蹭上了积灰。
白露忙道:“姑娘要找什么?我替姑娘找吧。”
她话音刚落,姜阑已从底下拖出来一个布包。布包上落满了灰尘,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姜阑将布包徐徐展开,看见里面包裹的东西后,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幸好还在。”
白露好奇地凑过去看
那是一只兔子木雕,刀工很是拙劣,兔子的身体甚至一边大一边小。木雕表面十分光滑,显然时常被人抚摸把玩。
近看时才发现,兔子右耳朵上有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应该是曾经断开过,又被人小心粘好了。
“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值得姑娘这般稀罕。”白露道,“原来只是个木雕,还这么丑,是谁送的?”
第92章
小丫头的嫌弃溢于言表,姜阑轻笑出声,眸中的珍视之意分毫未减,解释道
小丫头的嫌弃溢于言表, 姜阑轻笑出声,眸中的珍视之意分毫未减,解释道:“是十三年前景曈送我的。”
一听说是自家大人所赠, 白露急忙往回找补:“其实细细看来,这木雕也颇有些……质朴的野趣。”
姜阑认真地点了点头:“待景曈回京,我将你这番夸奖原封不动地转达于他。”
“别啊!好姑娘,你饶了我吧”白露抱住她胳膊, 哀声恳求, “我再不敢说大人送的礼物丑了, 大人送的兔子木雕分明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巧夺天工、举世无双……”
“好啦好啦,”眼瞅着她愈说愈夸张, 姜阑笑着打断她,“我逗逗你罢了, 怎会真去告你的状?”
“就知道姑娘最好了!”白露重又喜笑颜开,探过脑袋好奇道, “不过我倒是从没听说, 大人什么时候有过雕琢的喜好。”
“这个嘛……”姜阑垂下眼眸, 轻抚着兔耳上的那道裂痕,思绪被拉扯到遥远的过往中。
顾景曈确实没有过这样的喜好, 喜欢雕琢些小玩意儿的,是她的娘亲。
她幼年清苦, 娘亲也拿不出什么钱财。因她属兔,在五岁生辰时,娘亲便做了只木雕的小兔子送她。娘亲的手艺极好, 真真当得上一句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娘亲将木雕递给她时, 看见她手上的冻疮,眼泪蓦地滚落下来:“是小娘不好, 这时候将你生下来。属兔的人是最苦的命了,一辈子任人欺凌。”
她那时虽然还小,却已隐约觉得,娘亲所说的“不该在这时候将你生下来”,似乎不只是在指生肖属相。
这是她从娘亲那里收到的最后一份礼物。同年夏天,娘亲过世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那一间狭小逼仄的屋子,好似突然变得很空、很大。她夜夜都要抱着那一只木雕,才能勉强入眠。
她八岁那年,不慎洗坏了二姐姐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二姐一气之下,将她的兔子木雕扔进了厨房的灶火中。
弱小的人,是没有资格保护自己重要的东西的。
父亲母亲给二姐买了更多、更漂亮的衣裙,却没人在意,被付诸一炬的她娘亲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