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跟前的脚步声突然停下,施乐雅探路的盲杖便也停下,两个人隔着两步的距离在风里。低垂着的眼睫仍是低低地垂着,温顺,也倔强。

“你最好别后悔。”跟前的人说话。

这话她连睫毛也没有动了一下,羽扇一样漂亮的睫毛下那双眼睛也是安静的。

面前的人走开了,风更大,身上的裙摆在小腿上用力地缠。在她看不见的眼前,男人高大的身影离开,停车场已经有车子驶过来,劳斯莱斯是通体严肃的黑,低卧的身型似乎甘于对这个脸冷、眼睛冷的男人俯首称臣,它匍匐到他脚跟下。

男人上车,冷声道:“开车。”

“太太呢?”前排的助理多嘴。

下令的人没说话,司机是令行禁止的已经将车行驶起来。多嘴的人没忍住又多了一句,“要打雷了,还有大雨,太太眼睛不方便,要不要……”

后排,上位者锐利的目光压向副驾驶,榛色的瞳中如有寒芒。多嘴的人闭嘴,司机一脚油门出去,引擎隆隆,车子迅速驶远。

恶劣天气,也不是什么好日子,没有结婚的人,离婚也不差这一天,办事大厅门廊前没什么人,施乐雅独自一人站在黑沉沉的天空下,风掀着她的浅黛色长裙,手指上红白相间的盲杖在一片灰暗里最显眼。

“不吃苦头,不知好歹。”许久后,离开的那辆车上,一个声音寒凉地道。

第4章

车直奔兴业集团江城分公司,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时承景回一趟江城,一为回家看看,二为工作,行程排得很满,并不因为早上的事就作什么改变。上午会议,说江城的事,发展中的项目,萌芽中的项目,一项项过。会议室窗外早就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双层中空玻璃也隔不住猛烈的雷响。

这种天气对于一个独自面对陌生环境的视障者毫无疑问是很艰难的,但对于会议室内的人和事,只是一场会过去的坏天气。

“董事长下一个问题,就是丽水的招标,”会议室中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将一叠资料翻开铺在时承景面前。

时承景这个人有能力,有魄力,在他身上没有模棱两可,严肃有余,不人情练达。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人做事,只能拿硬本事说话。一屋子人态度严谨,只谈实事,没有一个字的闲话。

上午的事情办得顺利高效,下午的行程还要出一趟江城,车从公司地下停车场出来直奔高速路去。雷声止了,雨还下得很大,雨刮器来来回回,快速工作,天黑沉沉的。

车里播着路况新闻,正说到某路段积水很深,路政人员正在抢修,车辆绕行。又插播进一段行人落水新闻,某路段因积水深,路面被淹没,与水沟平行,有行人不慎落水,提醒大家极端天气出行注意安全。

“咱江城的基础建设还是做的永远不如说的,那种河沟早就该封了。这眼神不好的,身体不好的掉下去不得丢半条命。”时承景的助理沈远在前排与开车的余北闲说,向来刚直的余北看着路边的积水也直摇头。车上比来时多了一个人,30多岁的女人,短发利落,一身职业套装,正坐在后排汇报今天午餐的设宴安排。

“没事可做?”时承景突然打断汇报的人开口,但显然针对前排。

沈远回过头来。时承景衬衫冷白,靠在椅背上,满脸的铁面无私,闲话少说。沈远弯了弯眼睛,还是厚着脸皮,“您看下这么大雨,太太……”

时承景脸更沉。

“我不是那意思,新闻里说的落水那肯定是别人,那条路跟回去俩方向。”

时承景无话,锐利的眼神逼得脸皮再厚的人也招架不住。最后倒是时承景先收走目光。他冷声分咐,“在崇益订个房间。”

“您今天不回来了?”

后者一皱眉,沈远闭嘴。

*

极端天气,事故频发,第一医院收治了一批在连环车祸中受伤的患者,急救科人满为患,医院各科室增调护士支援。其中一人胖胖的,从急救室出来慌慌张张地打了个电话,很快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快步挤开人群过来。

“曹,曹老师,”胖护士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

“溺水,救护车送来的,我一看怎么是她。”

“人怎么样了,”

胖护士没说话,俩人焦急地进了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半小时候后,抢救室外又来了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曹老师再出来的时候把一个薄薄的背包交给她,另外又拿出一本小红本子,本子上烫金的三个大字:离婚证。

女人接过东西,两行眼泪掉下来。曹医生从白大褂里掏了纸巾递给女人,说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不幸中的万幸。

女人擦着眼泪,道谢。曹医生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温和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应该的。”

施家没人了,医生是施乐雅父亲的同学兼好友,女人是在施家干了二十多年的保姆。抢救室的人出了什么事医生只能找这个女人,女人也只能找这个医生。

女人擦了会儿眼泪,突然站起身就说要去时家。医生把人拉住,一来事情的原委也不清楚,二来那种人家要真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就不是她一个人能随便应付过来的了。

“周大姐现在最要紧的是照顾好人。再等等吧,等小雅醒了,真要是受了欺负,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医生很郑重。

周姨怀里紧抱着施乐雅的背包,带着满脸的泪坐下来。

周姨整日整夜地守在医院里,她以为离婚、溺水就是最坏的了,等她拿着施乐雅的背包去缴费的时候,才清楚以后要面对的困难是多么的困难。

施乐雅带去时家的财产已经所剩无几了。

当初施家破产,但俗话说船破还有三千钉。所以即使是后来施家父母都不在了,财务清算后也留下一笔足够普通人好好生活的费用。那个时候施乐雅治疗车祸创伤,治疗眼睛,花去一半,但还剩了不少在账上。

周姨带着满肚子疑问和愤怒只等施乐雅醒来,要去时家好好讨个公道。但真等人清醒过来,对着一个只会掉眼泪,一提到时家就嘴唇发紫的人,保姆和曹医生已经无话可说。

人,自然重过讨公道。

施乐雅消瘦苍白,躺在蓝色的枕头上,比两年前那场事故住院的时候还要虚弱,说过的最清醒的话就是她离婚了。周姨只能不停地告诉她,家里她的房间每天都在打扫,身体养好了,就带她回家。

“周姨,我离婚了。”

“离得好,离得好。等你好了咱们就回家。家里你不在,天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回家就好了,你回家就好了。”

“周姨,”

“哎,周姨在,周姨哪儿也不去。”

施乐雅瘦弱的手指一紧再紧地握周姨的手,周姨双手捧着她,握在掌心里搓。

没人知道一个在短短的时间里从迷糊的接受了鱼水之欢到离婚,到承受惊雷暴雨,再到溺水,精神都经历过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她私人的黑暗里扭曲、交缠,最后成了让她提到一个时字就嘴唇发紫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