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风雪和尸体历历在目,宿明绛一边说服自己那只是没见过面的外祖托来的示警,一边又忍不住去想能让他落到那样的地步,有一个人是绝对绕不开的。
鄢昭。
大雍的皇帝,他宿明绛发誓效忠一生的人。
也许是默许,也许是授意。宿明绛不愿去猜测鄢昭的心思,也从未想过鄢昭会对他生出嫌隙和猜忌之心。
他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天子,却觉得视线中的场景有些模糊。
那把龙椅立得太高了。
高到他看不清他的脸。
恍惚间是某年夏日的绿荫下,还是皇长孙的少年鄢昭,在满园花香中执起他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
“阿羽,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完全信任的人。”
“日后我登基为君,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谁也不敢欺负你,谁也不敢命令你。”
“我们要做一对青史留名的君臣,就像太祖和元相那样。”
“我会永远信任你,永远站在你的身后,谁都无法在我心中取代你的位置。”
“阿羽,做我手中最锋利的刀吧。”
……
种种画面历历在目,脉脉言语仍有余音。
宿明绛想了又想,记起那时他自己的回答。
他说:“好。”
思绪的发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宿明绛低下头整理语言,“回陛下,目前构陷臣私通叛国的证据,是一纸通敌的书信,一名纥兰的王宫侍卫,以及从臣府中搜出的一箱纥兰的玉石玛瑙。所以此三样辩清,臣是否就可以自证清白?”
依旧是御史台的那位御史开口:“铁证如山,你这奸贼还有何话说?”
铁证如山,可笑。
哪个私通叛国的罪证会拿这些极易构陷的东西来定罪,满朝文武从上到下哪个不清楚这些罪证经不起真的推敲?
不过是没人为他说话。
他们并不清楚这是鄢昭设下的局,但只要他露出一丝厌弃了宿明绛的口风,便有一大堆的人群起而攻讦。
落井下石的,幸灾乐祸的,冷漠旁观的……
这样想来,他这官做得可真是失败。
原本他是想按照黎九清说的那样,乖乖地做个饵。可是梦中的场景出现之后,他就改变了想法。
也许他私德有亏,但于国于民他从来问心无愧。所以凭什么功成隐身,凭什么锦衣夜行?从今日起,他要权要利,也要名,谁也别想轻易拿走他的命。
旁人看到自己未来下场凄惨,也许会退而避之,可宿明绛不会。
他只会向前。
“与纥兰相通的书信,确实出自臣手。”宿明绛声音平静,“不过臣从未在信中向纥兰透露过我朝的边关部署,更别说想要另择明君的言语。那张信上的内容没有一句是真的。”
“在陛下还是郡王时,臣与纥兰王世子在一次国宴上相识,后续便有不少书信往来,此事陛下亦知。那纸书信上的字眼都在我送予王世子的信中出现过,可见有技艺高超的人仿照临摹,摘取拼凑,才成了那纸信。”
“想来,是臣的府邸防守严密,那人找不到空隙,便联合了纥兰的人盗取王世子书信,才有了今天的罪证。”
“一派胡言,你一张嘴就是临摹你的字迹,谁能证明那信不是真的?”有官员反驳。
“臣写书信,用的一直是特制的祥仁纸,面上看去和普通纸张无异,灯光下便会透出纸上的祥云纹样,这点朝中收到过臣公信的大臣都可以作证。陛下大可查看那张纸,是否如臣所说。”宿明绛没有停顿,打断官员的诘问,“若是疑臣是因为私通书信,特选了与平日不同的纸,臣亦可再辩。”
“臣的书法习自明大家,明体清瘦,横撇竖捺皆有锋芒。臣习艺不精,笔锋至尾端总是收势不及,显出几分圆润之相,此事明大家知晓甚清。后来发现祥仁纸纸张硬挺,在上面书写时自带阻力,便于收势,自此凡有来往之信,臣都惯用此纸张。”
“臣的书房近些年来的笔墨都有,从瑞和年间至乾业年间,都能找得到一张半纸,陛下大可派人取来验证。臣在普通纸张上写出的字尾锋圆润,祥仁纸上的字则同明大家的极为相似。”
“所以在普通纸张上写出一手明体,非臣能达到的笔力。若比对近年的笔墨字迹后,陛下与诸位依然觉得不可信,可再请明大家作证。”
这么一大段话说完,宿明绛立刻就觉得有些呼吸不畅,缓过气之后压下喉咙的痒意。
“张大人,可还有疑问?”
宿明绛辩白得极为清楚,还有声名斐然的明大家作证,众人便无话可说。
朝中臣子这时想起,陛下和宿明绛自小同吃同住,教授陛下的老师也同时在教授宿明绛。所以,明大家还是陛下的老师。
众人今日似乎重新认识了宿明绛。
原本只当他生性放肆,做事但凭强权蛮力,可如今一番自辩,却发现这人其实心思缜密,言语中基本不留漏洞。
“至于纥兰的珍宝。”宿明绛这会是真的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咳了几声,“闵大人搜查我府邸时眼睛不好不成?纥兰贵重的珠宝臣府里可不止一箱。”
有小官急慌慌开口,“好啊,这不是私通罪证不成?”
宿明绛懒得看他,“臣的府邸里,还有纳什的许多珍稀皮草,还有客尔汗的玻璃明珠,还有江浙的锦缎丝绸,还有东南的稀奇海货……啊,一时都说不完,难不成这些大雍内外的地方都同臣私通不成?若臣有这么大的本事,臣还做什么指挥使?”
“好叫陛下和诸位知道,臣侥幸得陛下几分宠爱,总有些求来帮忙办事的人,送些奇珍异宝再正常不过。那些纥兰珍宝都带有西北丰通商行的印记,送这些东西是叫臣行个方便,让他们能在京城立足脚跟。如果没记错得话,他们还给其他朝臣送了礼。”
“李大人,何大人,荀大人……你们说是不是啊?”宿明绛跪在地上侧身,目光看向刚刚提到的几人,“若是刑部的人在几位大人家中也搜到纥兰珍宝,是不是说明几位大人也同我一般,通敌叛国?”
他最后的几个字一字一顿,威胁性极强,被提及的几人立刻从队列中站出,“陛下,陛下,臣万万不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