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同时开了,顾星桥知道,这是天渊的把戏。不过,他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只是自己提不起兴趣下床,既然有人愿意带他出去转一转,那他倒也无所谓。

穿过无数悬浮的云路,传递的电梯,顾星桥最后来到了一个规模类似宴客厅的宽阔空间。

平坦的长桌上,摆放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烹制食物。到了星际航行的时代,那些需要蒸煮煎炸的食材,早就为方便快捷,保存时间够长的营养冲剂所代替。恐怕唯有在高官富商的星舰上,才能看到使用传统方式烹调的菜肴了。

热腾腾的食汤,鲜绿的菜叶点缀在蜜色的滚烫烤肉之间,柔嫩的,赤白相交的肉卷,金红色的圆润鱼籽倾倒于青翠的菜杆当中……这一餐色香味俱全,乍然出现在冰冷侘寂的太空里,荒唐的像一场幻觉。

天渊就坐在长桌的尽头,八根外骨骼叠起优雅的形状,便如王座上的华美装饰。

他的手边摆放着冰桶,里面插着几瓶顾星桥看不清名字的酒。

“请坐。”天渊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如你所见,过去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我都不曾招待来客。在将你的权限提高至‘合作者’之后,我才认识到,我理应布置这样一桌美食,来为你接风洗尘。”

在我自毁两次之后?

顾星桥想笑,又懒得笑。他站在原地,穿着天渊给他换上的病号服,只是懒散地往前走了几步,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椅子上。

“我不信任你。”顾星桥说,“我不会吃。”

天渊打了个响指,指了指身边,顾星桥的椅子立刻浮在空中,快速游移到了他所指的位置。

“合理的质疑,”天渊说,“但是,既然你已经忘却死亡,失去活下去的斗志,又何必害怕我在饮食中动用手段?”

当着顾星桥的面,他举起冰桶里的酒瓶,动作优雅地展示给他看。

水晶的瓶身剔透如空气,完美无瑕地展示出其中酒液的色泽那是一种近乎于黄金的青绿色,光线穿透时,它便不由地颤动出万林拂波般的璀璨浪潮,如同浓缩了一整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既然你是酒神民,那么根据我的推断,你的族群,应当对酒酿的品种,同时拥有一定程度的认知。”天渊说,“对不对?”

凝视着酒瓶,顾星桥的目光完全被它的美所吸引了,即便处在行将就木的状态下,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几瓶酒的名号。

“……黄金翡翠。”他不由自主地回答,“繁华时代的标志性酿造物,即便稍微闻见它的芬芳,都能使人的思维更加清晰。”

可惜,随之而来的大清洗时代,摧毁了太多独立的人类文明,以至像这样的酒酿方法,都失传在了星河深处。

“是的,黄金翡翠酒。”天渊轻轻地弹打瓶身,“克罗索星球的特产金葡萄,造就了它万里挑一的特殊色泽。我认为,拿它来款待你,是恰当的礼节。”

他不疾不徐地打开瓶塞,将那颜色美妙的液体倒入细长的水晶杯,推至顾星桥面前。

“无需醒酒,请。”

顾星桥凝视着酒杯。

他知道天渊在做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饭菜了,食物那丰富浓郁的气息,令人垂涎的配色,以及美酒自带的芬芳,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人的肠胃,无论他想不想死。

他拿起了酒杯。

长久以来,好奇的求知欲总算占据上风,鼓动了他伸手的动作。

抵着冰凉的杯沿,他生疏地开启嘴唇,含了一口杯中的酒液。

在它接触舌尖之前,顾星桥从来不知道,清澈和醇厚其实是可以和谐共存的特性。它的芳香,令顾星桥幻视到黑土地上的茂盛蔓藤,以及蔓藤上垂下的累累金果,绚烂的日光下,每颗葡萄都饱满得快要裂开。

澄净的前调过去,它留下来的后调则强壮又热烈,滚动在舌面上,就像过甘的浓蜜,以及熏烤过的苦涩杏仁。顾星桥尝了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

嗒哒,猎物上钩了。

好不容易找准了方向,天渊终于使顾星桥一改那副死气沉沉的神态,此刻居然能挤出一个微微的笑模样,关切地问:“好喝吗?”

顾星桥点点头,也不条件反射一样地怼他了:“好喝。”

“气氛沉闷,我们不妨来聊一聊。”天渊接着循循善诱地说,“我希望,你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将你的过往告知于我。”

一杯酒下肚,顾星桥探手拿过酒瓶子,他摩挲着黄金翡翠的美丽标识,头也不抬地低声说:“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我没有看全。”天渊据实相告,“只是在复活你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部分属于你的记忆。”

顾星桥慢慢地倒酒,杯中摇晃着波光荡耀的美妙液体,在他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泛红的酒晕已然浮上了他的面颊。

黄金翡翠没有烈酒的灼烧气息,但毋庸置疑,它的确以纯度和口感而闻名天下。

“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我看世人皆傻逼,世人见我应如是。”顾星桥笑了一声,“轻信他人的倒霉蛋,又因为轻信而血本无归、倾家荡产……最后把自己也赔了进去。这么一个衰到家的烂故事,能有什么好讲?”

很好,人类终于开始不冷静了。

天渊高兴了起来,他并不阻止顾星桥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那价值倾国的名酒。事实上,倘若几瓶黄金翡翠就能为他解决问题,那他不介意将全部的酒库都打开,放满一整个游泳池,让顾星桥在里面尽情地遨游。

“为什么不能说,”天渊平和地问,“找到症结,才能对症下药,这难道不是人类的常识吗。”

思索一秒,他又说:“我愿意倾听。”

顾星桥沉默了片刻,又是一杯酒下肚。

“你愿意倾听。”他的嘴角抽动,逐渐扭成了一个吃吃的笑容,“你愿意倾听,你愿意……好啊,既然你都说你愿意了。”

顾星桥凝望着倾倒在水晶杯中的酒液,兀自开口道:“我是酒神民。顾名思义,酒神民的精神力,在成年觉醒时,会产生无法控制的暴动,它能给周围所有人,带去状若癫狂的痛苦,还有状若癫狂的喜悦。”

天渊没有说话,他正在资料库里建立档案,不停记录。

“我们的家园星球,就位于翠玉帝国的领土当中。但是,只要同一时间内,成年的酒神民足够多,他们所掀起的精神狂潮,就能引来星间异兽的大批入侵。”

他咽下一口酒:“帝国不能放弃一颗地理位置重要的行星,他们将这里作为和星间异兽短兵相接的战场,几乎每年,都会有数目众多的将士战死在酒神星。”

“无数破碎的家庭,无数因此失去父母、失去儿女、失去兄弟姐妹的帝国人……我们成了行走的瘟疫,一生下来,就伴随着带血的原罪。因为酒神民,帝国耗兵甚巨。”

天渊点点头,记下了这几条信息。

“然后呢,”他问,“你身上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