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殿中,太后?于珠帘之后?,静静端详着帘后跪着的如玉青年,比起她上次见他,他似乎又清瘦了些,眉宇之间更是郁色沉沉, 手脚皆是重镣,回想他日前和自己提起辞官一事时?, 他说他想?去扬州, 想?去吴郡,他说他身边有了一位心似琉璃, 人如明月的女子,那时?候的他, 神采飞扬,潋滟双眸满是说不出的柔情, 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希冀,而如今,他漆黑双眸却如一潭死水,仿佛已彻底失去了对生存的渴望。

这般变化,让太后?都不由?心惊,她忍不住去猜想在崔珣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定了定心神,放缓声音,问道:“望舒,你到底为何要夺佛顶舍利?”

卢淮跟他说,是生是死,就看这次,但崔珣似乎全然没有听进?去卢淮的劝告,他就跟一具失去魂魄的躯壳般,死气沉沉的,完全不回?答太后?的问题,太后?又耐心问了遍:“望舒,你到底为何要夺佛顶舍利?”

依旧没有回?答,太后?心中有了些许愠怒,她抿了抿唇,闭上眼睛,握紧手中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然后?徐徐睁开眼,道:“你不说,吾也不是拿你没办法,但是,那些办法,吾不想?对你用,这些天,法门寺住持每日进?宫,哭求吾为他做主,还?有那些朝臣、儒生、百姓,谁不是对你义愤填膺?你如今能齐齐整整地跪在蓬莱殿,你可知?,吾到底费了多?大功夫!”

太后?恩威并?施,崔珣终于抬眸,开口淡淡道:“谢太后?,但佛顶舍利,臣是不会还?给法门寺的。”

他说是感谢,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感激之情,更妄为到不愿归还?佛顶舍利,太后?闻言,又惊又怒:“你!崔珣!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你是真不想?活了!”

崔珣默然,片刻后?,才道:“臣夺取佛顶舍利,自知?死罪,但临死前,有一事,想?呈请太后?。”

太后?以为他突然想?通了,要提及佛顶舍利的下落,于是压抑住心中怒火,道:“说!”

崔珣长如黑翎的睫毛低低垂落,他忽郑重叩了一首,然后?抬起头,死寂一般的眸中划过一丝细微期许,他道:“太后?方?才问臣为何要夺取佛顶舍利,此间缘由?,臣无法尽言,只能禀明太后?,此事,因一人而起。”

“谁?”

“惠妃。”

“惠妃?”太后?怔住。

崔珣点了点头:“惠妃出宫,明为入观修道,实则暗度陈仓,七日前,臣不幸被惠妃所擒,差点死于其手。”

惠妃?被惠妃所擒?差点死于惠妃之手?

本来惠妃在宫中一直被太后?耳目监视,但惠妃被隆兴帝逐出宫后?,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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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缓和?与隆兴帝的关系,也怕隆兴帝发现了不高兴,她并?没有派人再监视惠妃了,她料想?惠妃一个胡女,势单力孤的,在长安城掀不起什么风浪,但没有想?到,她还?是太低估这个胡女了。

太后?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后?悔纵了惠妃,她不由?问崔珣:“惠妃她,为何要擒你?”

崔珣一字一句道:“因为惠妃,不想?让臣再活着出现在长安。”

他顿了顿:“至于惠妃为何不想?让臣活着出现在长安,其中根由?,与天威军一案有关。”

他提及天威军,太后?愣住,崔珣接着道:“有人害怕臣,害怕臣会查出天威军一案另有隐情,所以指使惠妃囚禁臣,意图想?让臣再也开不了口……”

他话还?没说完,太后?忽咬牙道:“闭嘴!”

她心知?肚明,崔珣话中那人指的是谁,但崔珣却不愿闭嘴,反而顶撞道:“太后?为何不让臣说下去?太后?难道不好奇,是谁指使惠妃囚禁臣?是谁不想?让臣查出天威军覆灭的隐情?还?是说,太后?心中已?有答案?”

太后?勃然大怒:“闭嘴!吾让你闭嘴!”

崔珣依然继续道:“太后?不愿说出这个答案,臣替太后?说!在大周,谁能指使得动惠妃?谁不想?让臣活下去?谁最惧怕臣追查天威军一案?谁至今还?逍遥法外?,毫发无损?”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正是太后?的儿子,当今圣人!”

太后?已?然愤怒到蓦然站起,她撩开珠帘,盛怒面容现于崔珣面前:“崔珣!你好大的胆子!”

崔珣渐渐平静下来:“臣今日来蓬莱殿,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后?看着他苍白清瘦的面容,她握紧手中镂空金香囊,指甲都掐进?手心,她胸膛起伏了几下,按捺住怒气,缓缓说道:“崔珣,你仅凭胡女的几句话,就对圣人起了怀疑之心么?你焉知?不是胡女在挑拨离间?天威军的案子,已?经结束,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你不要再起风波,今日的话,吾就当没听到。”

崔珣抬首:“若臣不是只凭胡女的几句话呢?若臣有真凭实据呢?那太后?能否重查天威军一案?”

太后?愣住。

崔珣望着那张和?李楹相似的面容,漆黑双眸中,点点期许,如同微末光芒,映在无边黑暗之中,太后?莫名的不敢看他,她移开眼睛,勉强道:“吾说了,天威军一案,已?经结束了。”

蓬莱殿中,一片死寂。

那微末光芒,终于完全消失。

崔珣双眸暗沉沉的,寂若死灰,他轻轻笑出了声,笑声之中,满是愤懑和?绝望,不知?是笑他自己的天真,还?是笑人心,笑世道。

他来之前,其实已?经预料到了结局,但他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这个他一直敬重的女性当权者,能为那屈死的五万人做主,如今希望破灭,他极度失望,口中喃喃道:“果然是这样。”

太后?几乎是狼狈地回?头:“你说什么?”

崔珣手足皆是重镣,他跪在乌木地板上,但身躯却挺直如修竹,他弯了弯嘴角,嘲弄道:“臣说,太后?果然,爱子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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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嘲讽,她又气又怒:“你……”

“太后?膝下一子一女,如今只剩圣人,圣人是太后?唯一的孩子,承欢膝下二十三年,太后?身为一个母亲,自然想?保护自己仅剩的孩子,所以就算有证据,也不会答应重查天威军一案。”崔珣轻笑:“自古君王,都口口声声说把百姓当成子民,可是,谁会真的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谁又会为了别人的孩子,去伤害自己的孩子?难道唤一声圣人,就真的是圣人了么?这天底下,本就不存在圣人。”

他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太后?已?然目瞪口呆,震惊之后?,就是无尽的愤怒,太后?想?斥责他,但一时?之间,又无从斥责,崔珣字字句句,难道不是真的吗?她难道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无视崔珣提出的疑点,坚持让天威军一案到此为止吗?

而正如崔珣所说,她只有一子一女,明月珠死了,菩萨保就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如何舍得去伤害自己的孩子?

这是她的私心,更是一个母亲的私心。

太后?咬牙不语,良久,才对崔珣道:“好!就算如你所言,圣人有参与此事,但圣人已?经失去权力,形同傀儡,对于一个皇帝,这个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她此话,都有些像示弱了,但崔珣却斩钉截铁道:“不够!”

太后?愕然,片刻后?,她愤然道:“那你想?怎么样?”

“失去权力,不够!以命偿命,以血还?血,这才足够!”

蓬莱殿中,又是一片死寂。

死寂之后?,太后?终于缓缓开了口:“你想?让菩萨保死?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