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聪明,膝下的一双儿女也聪明,六皇子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更甭提皇子的身份有多特殊,皇帝尚未立储,非嫡出的皇子去对中宫皇后的家眷示好。其中意味着什么,六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
可眼前的这个少年却仍旧不管不顾,我行我素...
年少的绮思大抵都成不了真。前世的她与周平宁,方福与贺琰,应邑与贺琰,方皇后和皇帝,行明与黎大郎。或是一厢情愿,或是情投意合,最后的结局没有一个是好的...
她赌不起。
过了春绿殿,慈和宫便近了,安安静静地连蝉鸣都听不见。
盛夏的日头下,偌大的宫殿静得像个坟墓。红漆还是原来那样红得庄重,琉璃瓦也贵重得如同旧日,可终究是不同了。
一种从往日的得势飞扬。陡然沉寂下去的不同。
顾太后说不了话,起不得身了,可耳朵还没聋,慈和宫的小宫人连走路行举都是蹑手蹑脚,恨不得脚后跟着地。前脚掌踮起来走,是丹蔻出来请的安。笑着特意压低声音:“...顾娘子住在小苑里,这会儿怕是午睡将起来,奴婢先领温阳县主过去...”又唤来个绞了刘海的小宫人给六皇子上茶,深弯膝给六皇子请了个安,“太后娘娘正要喝药,您是预备等太后娘娘用完药进去问安还是如今便进去呢?”
丹蔻是方皇后的人,阖宫上下应当没几个人知道。
可当丹蔻先给行昭屈膝问安的时候,六皇子的眼神一敛,随即松了神色,是他多虑了。
关心则乱,以方皇后的心智一定是留了后手,这才敢让小娘子气势十足地来寻衅顾青辰...
“现在去同太后娘娘问安吧。”六皇子释然,展颜一笑,佝腰同行昭轻声交代:“...日头这样大,那丫鬟一直跪在宫道上也不是个事儿,索性快刀斩乱麻,早些交待早些好。”
六皇子一张脸陡然放大,眼神亮亮的,好像瞳仁里还有水痕在流转。
这就是男人的桃花眼吧?
薄唇,眼勾,眉长,分明每一点都是薄情郎的样子...
行昭走神走得远,等回过神来,六皇子早进了里间。
行昭抿一抿唇,埋头重重甩一甩,将心头的杂思都沉下去,整理好思绪跟着丹蔻去小苑见顾青辰。
是不是老天爷没给顾家人脑子和好心眼,便全拿一副好皮囊给补足了?
这是行昭见着顾青辰迎着暖光,盘腿坐在炕上做女红时,脑袋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行昭没先行礼,却笑着先开了口:“这还是阿妩头一回见姐姐做女红,阿妩手笨,总分不开线,每每都是丫头们帮我。姐姐的丫头跪在瑰意阁外头,想是帮不了了,姐姐手巧没丫鬟帮忙也能细细摸摸地绣下去。”
行昭一进慈和宫,便有宫人来给通禀了,说是六皇子在半路碰上了便一道过来给顾太后请个安。
凤仪殿这个小娘子会直接过来,出了她的预料,六皇子会一道来更是个意外。她一向看不透六皇子,摸不清楚是偶然巧遇呢?还是蓄意为之,正想打扮打扮去正殿候着,却又想端起矜持来,两厢一犹豫,贺家那丫头就过来了。
心头暗悔,面上却是略显惊愕,连忙起身趿鞋,先亲手跟行昭斟茶,这才启了口:“锦罗还跪在妹妹宫外头!”语气惊诧地扬了扬,顿一顿,又抑了下来:“叫她吃点苦头也好...我也是一早才听到那丫头和妹妹的丫鬟抢东西,便让她来给你认错...这丫头认个错都不会认!自个儿吃了一身苦头,却不叫妹妹晓得!”
不得不说顾青辰极会说话,三句两句就定死了行昭折腾人的名声了。
踩着别人的名声,往上爬,顾青辰当真是家学渊博。
“跪了个大活人在宫外头,阿妩又不是瞎的,哪里会不晓得?”行昭单手接过茶盏,小娘子的手稍比茶盅盖大上一些,再轻搁在了小案上。“定京城盛夏的晌午,天儿热得能将人给憋闷得慌,阿妩看着心里怪心疼的,让小宫人去拉,锦罗也不起来,话儿也不说上一句。就这么跪着,背也湿透了,膝上的布也磨破了,看上去狼狈极了。阿妩胆子小,总往不好地方去想。宫里头女人多,阴气重,原以为锦罗是撞了什么邪气。才冒冒失失地跪到阿妩宫外头去,又不敢让人用强去拉,也不敢靠近了去瞧。这不,听姐姐说了,才晓得那锦罗原是去赔罪的...”
行昭一番话说得平平顺顺的。说到撞邪气的时候,小娘子身子往后一倾,显得有些后怕。
“阿妩原先还有些怨怪姐姐。凤仪殿住的是皇后娘娘,怎么叫自家屋子里中了邪的宫人往凤仪殿赶?惊扰了皇后娘娘算谁的?”
话儿说得顾青辰心口一滞,面上扯开笑,和这小娘子处了有些日头了。性子看上去温和驯静,抢布匹名声传出去不好听,可她却不服气。凭什么,凭什么啊!
都是寄人篱下,谁又比谁尊贵?
最后不也是那个其婉先软下来,将那匹布让了出来吗?
“妹妹屋子里的人没同妹妹说?”顾青辰眼落在深褐色的茶汤之上,决定硬气到底。如今败下阵来,以后便只能一直矮上一头了!
“锦罗去帮我拿份例。看见那匹青莲纹的缎子还不错,便想选回来。谁能料到妹妹屋子里的小丫鬟也看上了,两个丫头争了几句,锦罗不懂事,还是妹妹屋子里头那个明事理,当下就让了出来。今儿个早上,锦罗回来说与我听,我便气得发抖,当下发落她到妹妹宫外头跪着,不得原谅不能回来...”
一个字也没错,可还有好多句话没说出来。
以偏概全,择其善者而选,到最后也有推脱的余地。
行昭笑一笑,接其后话,压低声音反问一句:“顾姐姐是觉得锦罗冒犯了阿妩?”
顾青辰愣一愣,说冒犯,锦罗便不是跪一场了事,那么简单了。
可不说冒犯....
“世人既有兄友弟恭之言,也有君子不夺人所好之说。”顾青辰迟疑片刻,“锦罗个性倔强,冒犯了妹妹屋里的人,便也算是冒犯了妹妹。望妹妹看在锦罗诚心致歉的道理上,网开一面...皇后娘娘是个善心人,又颇有容人之量,妹妹是养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品性自然也错不了...”
行昭大怒。
她一个顾家人上哪里来的胆子对方皇后品头论足,以方皇后的脸面来步步逼进!
“那照姐姐的意思,是锦罗冒犯了阿妩宫里的其婉了?”行昭气势盛了起来。
顾青辰话已出口,眉心一蹙,犹豫中点了点头。
“其婉是上的凤仪殿的册子,翻了年就要添上女官的候补,是棵好苗子。锦罗既是冒犯了其婉,便让锦罗提上四色礼盒去凤仪殿给其婉行礼赔罪便好。照她那样跪在宫道上,来来往往的见着其婉多少次,也没说出口来,到底是小娘子脸皮薄。姐姐对自家宫里人也太狠了些,半分脸面也不留,倒吓得阿妩午睡也来不及歇,顶着日头就过来细问。”
行昭一句话连着一句话,六皇子没说错,是应当快刀斩乱麻,顾青辰喜欢打嘴仗,自以为面面俱到,实则漏洞百出。
“其婉性子宽和,既然能让得了衣,也能谅解得了人。若锦罗当真是诚心诚意赔罪,哪里需要隔着宫道跪下来给其婉赔罪啊,都是宫人,其婉何尝又受得起这份大礼。寻个黄昏,就后日吧?叫锦罗沐浴更衣过后就来瑰意阁吧,有阿妩看着其婉也不敢不给锦罗脸面。”
顾青辰张了张口,一张脸发白,她争的就是一个口气,就是一个高低先后,也想叫阖宫众人看一看她顾青辰是个多么谦逊端贤,吃得亏的小娘子...
她屋里人去跪贺家丫头,没什么丢人的。
可她屋里人去跪贺行昭的丫鬟,她的脸都丢到了骊山外了!
可说锦罗冒犯其婉的人是她,说要赔罪的人也是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憋屈得连疼不能叫,这是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