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祈一高兴,行事便有了章程,埋头扒完了一海碗羊肉泡馍又要了个馕饼,吃饱喝足之后,单手把行昭抱起来,放在肩上,和小娘子咬耳朵:“...别让你姨母去侍疾,顾太后可不是什么好种,说不出话了也是个坏了胚子的哑巴,你也别跟着去。等桓哥儿和潇娘来京,咱们就到雨花巷去住,到时候让桓哥儿教你打拳好不好?”
行昭也异常淡定地低了低头,把拳头捏紧了,左右看了看,嗬,这小拳头还没猫爪子大!
方祈眼神亮亮的,眼巴巴地瞅着行昭,心里头打的主意连方皇后也没告诉过桓哥儿那小子翻了年就是十三了,十三配九岁刚刚好嘛!阿妩多好啊,小娘子长得又好,个性又好,强得起来也软得下去,软绵绵抱着他叫他舅舅的时候,啧啧,他一颗心都快化了!这不,还把顾氏那个老虔婆气得瘫在了床上,这小丫头多好啊,鬼主意也多!
不仅要让桓哥儿教阿妩打拳,还要教她耍刀,还要教她认舆图,背军法,还要让桓哥儿带着妹妹去菜市场看砍人头...
等等,看砍人头这项消遣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小娘子?
那就换成让阿妩教桓哥儿读书吧,郎骑竹马来咦呀,绕床弄青梅咦而哟。
方祈心里美滋滋的,行昭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扑着就缩到了方皇后的怀里去。
皇帝说动就动,顾先令的长女顾青辰隔了七天便入了宫,就住在慈和宫里,日日跋山涉水地跟着欢宜和行昭到崇文馆念书。顾家旁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挑出了个能文能武,不,能歌善舞,长得娇娇媚媚,一说话声儿先软了三分下来的旁旁旁旁支女进来,方皇后给行昭讲这顾氏是旁到了什么地步呢?行昭没听明白,反正扳着指头算,还让蒋明英拿来了文房四宝写下来也没算清楚,这顾氏和老顾氏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九月的雨像是停不下来,淅淅沥沥地下,欢宜心里头忧愁,趁着常先生在上头背书,凑过头来就和行昭咬耳朵:“...定京城里的雨都停不下来,江南的雨水只有更大的,老六每天儿都在河堤上面转...母妃和我一颗心哟...”
六皇子往江南查堤防账目,还没回来,时不时通上两三封信便拿过来同行昭一起看。
人家写的家信,行昭哪里好意思看,欢宜都把信杵在她眼皮子底下,囫囵看完后,满脑子便只记得六皇子的字写得蛮好,清俊得很。
行昭手腕悬空着描红,亦是压低声音和欢宜回话:“六皇子吉人天相,欢宜姐姐直管把心放回肚里去,皇子出行还能有个闪失?下头的人还想不想活了呢?阿妩夜里去瞧瞧淑妃娘娘可好?”
欢宜抿唇一笑,伸手帮行昭的玉镇纸摆正,便缩了回去。
行昭眼神不经意地向后一瞥,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小顾氏神色恬淡的模样,心头一凛,小娘子不过十岁,饶是欢宜这样端庄娴静的公主与同龄人相交之时也会有烂漫之感,可这位小顾氏却对周遭的一切都淡定如仪,行礼恭敬。
顾家养出了顾太后那样的女儿,会养得出家教如此之好的小娘子吗?
行昭抿着嘴回过头来,压下心绪安安静静地将书抄完。
用过晚膳,行昭抿了抿头发,又请蒋明英帮着去库房找找礼盒,手脚比划:“...劳烦蒋姑姑帮阿妩找一只这样高,这样宽的黑漆匣子,用来放几只小圆瓷盅...答应欢宜公主晚上去瞧一瞧淑妃娘娘的,总不好空着手去吧?”
蒋明英笑眯眯地应了是,便牵着行昭往外走。
正走在游廊里便瞧见了有抹粉桃色的高挑身形低着头从正殿里出来,再匆匆而去,直至湮没在了夕阳的晕黄中,行昭愣了愣,脑子里过得极快,直至蹙着眉头踏过门槛时,这才想起来那个人是谁!
分明是顾太后宫里得信重的丹蔻!
行昭还来不及问出话儿来,冲方皇后福了福身,林公公便急急忙忙地过了来,一声尖细的音儿又让行昭将话儿吞进了口里。
“江南发水涝了!六皇子和黎大人都被卷进了河里!”) 145
正文 第一百四六章 牵连(上)
皇子落水,这件事将天都捅破了,何况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三位皇子,其中一位身患腿疾!
天子一怒,伏尸万里。
皇帝尚未来得及花时间去查,下了大力气救援,沿着陈河两岸五里一兵,十里一哨地挨个排查,总算是在下游寻到了六皇子周慎与黎令清的踪迹,泡在水里两天一夜的皇子高烧不退,大夫不让挪地儿,皇帝便拨了旧邸让两人好好将养。
江南一向是富庶之地,水涝堤防不固,让天家血脉遭蒙此难,一时间江南官场人人自危。
庙堂之上的事儿,方皇后想管也管不了,只能在找着六皇子的消息还没传到宫里的时候,好好拘束六宫宫里人势力得很,那两天王嫔的宫门都快被提着八色礼盒上门的人给踏破了,行早礼的时候方皇后狠狠责难了几个妃嫔,“...眼皮子都放宽点儿!无风不起浪,你们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若是宫里再起波澜,就一个个都收拾东西滚去浣衣苑!”。
话儿说得重了,自然有人不服有人哭,几个小美人儿哭哭啼啼去寻皇帝,却又被皇帝骂了回来。
一桩事儿接着一桩事儿,原本宫里头还在风传方皇后气得顾氏卧病的谣言,可一听皇帝仍旧信重着方皇后,谣言不攻自破。于凤仪殿而言,反而因祸得福。
行昭素手交叠,牵着蒋明英的手,跟在方皇后身后,走在九月的重华宫宫廊中,陆淑妃是个好静风雅的人,除却一应的红墙琉璃绿瓦,左拐出了游廊,便有几幢红泥小筑映入眼帘。松松垮垮的栅栏篱笆,曲径通幽的石板小路,清水墙,朱绛瓦,像是哪个乡绅的乡间庭院,不像是端严肃穆的掖庭内宫。
行昭身上戴着母丧,不敢穿红着绿,穿得素净走在这重华宫里倒也相得益彰。
一入内室,欢宜便眼圈红红地迎上来,先是带着哭腔和方皇后行了礼。“皇后娘娘恕罪,母妃起不来身子,在内厢躺着...”。一边说一边将人往里头带,账幔被风吹得起了卷儿,便能透过缝儿隐隐约约看见陆淑妃的样子。
娇容泪眼的人儿靠在床沿上,皓腕从被褥里伸出来一截儿,套在其上的翡翠镯子空落落的。碧莹莹的光悬在瘦得没有光泽的腕上,还空出了好长一截儿。
行昭心头一酸,连忙屈膝颔首,示了礼。
陆淑妃眼神木木愣愣地,僵硬地扭头望过来,见是方皇后。眼圈顿时便红了。
“...定云师太给老六算过命数,说是一辈子都和水过不去,那小子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内里的性子却倔得很,非要去太液池学凫水,扑棱了两个夏天好容易学会了,我心里头的石头放下去了,如今又出了个这事儿...”
话里头带着心有余悸。陆淑妃伸手去拉方皇后,一道说一道止不住地哭:“我原就不让老六去。老六非得去,说是要去挣前程。我拗不过他,如今好了!被人从水里头捞出来,病得回不了宫,心里舒坦了!翻过年才十四岁,小胳膊小腿的挣什么前程啊!一辈子慢慢悠悠地过就好了,富贵荣辱老天爷自有安排,他争个什么劲儿啊...”
行昭垂着头听,突然想起来那天夜里头一回听到六皇子落水消息时她的反应,心慌。
是的,心慌。
前世的六皇子没有跟去江南,自然也不会落水,若是因为她重活一世,倒叫旁人不得善终,她一辈子也安不了心。
六皇子在水里熬了两天一夜,她又何尝不是熬了两天一夜,白日陪着欢宜去妙经阁抄佛经,夜里来重华宫守着陆淑妃,整日整日寝食难安,一落睡便会梦见那晚在太液池旁六皇子将信递给她的模样,就算是睡得迷迷糊糊的,心里面也酸得想哭。
每日方皇后只在重华宫正院里坐一坐,却不敢进来,大约是不知该如何劝慰淑妃。
方皇后端了根杌凳陪坐在床沿边上,笑中有泪:“小郎君愿意争气,拿出一条命去搏,是男儿汉的气魄。你应当欢欣才是。亏得老六硬气,非得把凫水学会,听来回禀的人说,老六还拖着黎大人游了好长一段儿,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总算是峰回路转...”
方皇后说得风轻云淡的,行昭却听得心惊肉跳。
淑妃性子绵和,于朝事并不关心,只问六皇子什么时候回来?病得重不重?能不能带信去?
方皇后虽没当过母亲,可一个欣荣一个行昭,都当是自家女儿在养,由己及人,也懂得淑妃的心绪,更不欲将朝事与淑妃明说,笑着顺话儿劝慰:“皇上派了九城营卫司的人手去接,总要养好了些再动身,否则车船劳度,若是又有个好歹该怎么办...带信肯定是能带的,皇上晚上过来瞧你,你便求上一求,看能不能再送点贴心的东西去...”
六皇子找着了,对陆淑妃而言就是顶天的大事儿,只要儿子没事儿,管他皇帝老子,她只顾着高兴便好。
可方皇后却不这么想,从重华宫一回来,将阖上门,便教导起行昭来:“想事情做事情,要由表及里。你好好想想,这件事皇上会怎么了结?”
这是在将行昭当儿子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