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哪里伤得重?!霓月?!”卫聿川紧张着查看着霓月的伤势,霓月抓着他胳膊,一张口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不能再骗你了,卫聿川,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让你蒙在鼓里,我……我杀了你父亲。”
“什什么?”卫聿川没缓过神来。
“叮”,一块镶着金块的碎玉从霓月手中掉落在地上,被霓月握的太久,已经全是她手心的血,“这是你父亲那只手镯上的,你应该认得。若是从他坟里翻剩下的部分,能拼得上,这是他当年定制的,世上仅此一对的镯子。”
卫聿川捡起碎块,怔怔地看着霓月,“你在哪里发现的?”
“焰影门我曾经住过的小房间里,墙上挂着一串战利品,这是焰影门留下的规矩,这块玉挂在墙上第一个,是我刚被拢入组织,练手时期杀的第一个人,他们告诉我,他是一个宋人男人,当初你跟我表达心意时我看到了你藏在怀里没拿出来的金镶玉镯子,给你下药那晚,我去了你家,翻到你娘箱子里那只镯子,碎玉块和你娘那只比对到一起的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
“不管你信不信,还是觉得我在狡辩也好,我第一次动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何况背对着我跪着,焰影门的人让我抬手落刀,训练我血性,我当时已经在吃底野伽了,胸腔里一直涌动着兴奋,一刀下去人头落地,我突然觉得自己被激活了,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卫聿川杵着剑深深埋着头跪在地上,胸口痛楚全都绞在了一起,豆大的泪滴一滴滴落在了手中碎玉上,战事繁杂那些年,父亲一直在戍边打仗,没有机会见他,更别提逢年过节团聚了,卫聿川只期待战事快点过去,等和平之后,父亲就能回来了,比起传闻那些军功,他更想知道父亲是个什么样人的,也好奇有父亲在身边是什么感觉。
霓月这一刀,把他所有期待全都斩断了。
卫聿川抱着霓月的手,渐渐松开了。
“咣当。”霓月把自己的剑扔给卫聿川,“杀了我吧,我不配你的爱,随你怎么处置。”
卫聿川噙着泪目抬起头来,难以面对霓月,我要怎么处置?一个我爱的人已经死了,还要亲手刃掉另一个我爱的人吗?
卫聿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一丝光亮,家国之下,爱恨情仇,被动卷进时局中的人一次次面对人生全面失控,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卫聿川撑着剑站起来,抹掉眼泪,冲霓月笑了笑,“你走吧。”
霓月傻了,愣在原地,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你别这样卫聿川,有仇就要报仇!你当什么圣人啊!”
霓月抓起剑塞给卫聿川,卫聿川一把推开她,“我怎么可能杀你?!这比让我自己去死更难受!”
“你不能就这么算了!你……”
霓月还在跟卫聿川争执着,突然有个人影从高处跳下来,揪起霓月立刻拖走,“他不杀你是他傻缺!他从娘胎里就傻缺!掉煤球堆里都乐半天!你还在这里哭哭啼啼地干什么?!再不去救人这堆死尸都复活跑出二里地了!”
“娘?!娘你咋来了,不是,你为什么要来,你咋……”卫聿川尚在泪眼朦胧中,便被肖婉玉一把揪起衣领,懵懵噔噔被她拖着走。
肖婉玉腰间别着剑,一手揪着卫聿川一手揪着霓月,拖着两人大步赶往城外,“这么点出息能干点啥?!要我说你俩这样感情充沛的就不该做谍人!机宜司那些当官的老登都是用脚做决定吗?!”
卫聿川吸了吸酸涩的鼻尖,擦干眼泪跟肖婉玉介绍:“娘你可能还不知道情况,是这样,霓月因为一些原因是我的杀父仇人,是你的杀夫仇人……”
肖婉玉歪头看了卫聿川一眼:“哦。”
“我们要去哪?!”霓月紧跟上肖婉玉步伐,胳膊还在流血,霓月撕开裙摆一角,迅速给自己缠上伤口。
肖婉玉看了霓月一眼,这是她头一次近距离观察这姑娘,小脸脏兮兮的,眼里的光倔强又杀气腾腾,瞧着像是就算从阎王殿走一圈都得拔他几颗牙下来,怪不得卫聿川这小子总是不回家,眼光不错。
“卫聿川,你去解决那个追了很久的凶手,他身上有我们所有人想知道的事。”肖婉玉把卫聿川推向一边,“霓月,你去跟机宜司的人汇合,看能不能把夏昭和其他人都救下来。”
“还有什么人?!”
“勾栏瓦舍所有细作和动乱都已经被二处和皇城司镇压住了,抓了很多人,他们本来要在那里引发爆炸,但是你拦住了,你做的很好。”肖婉玉赞许地冲霓月点点头。
“夏昭这趟回来,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他没告诉你们,他带回来这么多情报,还把他们铜矿炸了,在辽早就暴露了,我的谍人能担大任,但辽人也不是傻子,任何时候都要尊重对手,夏昭是逃回来的,他估算自己回到霸州只有十日存活,辽人一定会在十天之内找到他杀了他,他要为耶律嫄报仇,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必须在十日内抓到凶手,还要尽可能引出潜伏在大宋境内的其他的细作,这些细作都知道夏昭的名号,做梦都想杀了他。夏昭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自己当靶子。”
“辽招抚司的人马给机宜司去了信,他们恨透了夏昭,要把他碎尸万段,但也不会让夏昭死的这么痛快,他们从牢里挑了八个我们的谍人俘虏,要拿他们换夏昭,若夏昭不出现,他们就在国境线上杀了我们的八个谍人。”
卫聿川和霓月惊愕:“夏昭知道吗?”
不仅是夏昭,在他回来那天,另一个人也接受了夏昭此行必死的结局。
夏昭是褚明达的学生,学生在外潜伏多年,身上的变化夫子一看便知,夏昭已经触犯了律法,未能完全胜任枢密院和朝廷交代的任务,他在最后潜伏的这段时日,已经暴露了,能逃回霸州算是命大,褚明达其实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日后情报泄露辽细作来犯,他可以找其他事掩盖下来,但谍人的危险之处在于,一个细小的祸端,会不知在将来何时,引发更大的祸端,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源头上解决掉这个人。
与其下半生在枢密院牢狱中度过,倒不如在剩下这些天命尽其用,夏昭在辽日夜惊心,并不知道大宋境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思索片刻夏昭便做好了决定,谎称自己手中有影响养虎方略决胜局的细作名单,若能一箭双雕,把虎倌也带出来,那是最好不过了。
“决定好了?”褚明达问。
“决定了。”
“不反悔?”
夏昭笑着摇摇头,不慌不忙踏出了文房,抬起手臂向后扬了扬,冲褚明达道别。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胜局固然可贵,失败也是常态,人生短暂,荣幸和夫子师生一场,三十七年的前半生已经足够精彩,现在,就让我去完成最后一项指令吧!
霓月和肖婉玉赶到国境线时,褚明达带着机宜司的人马已经在静候辽人招抚司了,邓玄子和孙有虞、柳缇、李鸦九埋伏在国境线山体后,几人正在商讨有没有可能把八个宋人俘虏和夏昭都救下来,一个换八个,没有谁比谁的命更高贵,招抚司属于辽的南京道,只是机宜司一样的情报机构,想必他们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毕竟两国和平盟约再次,谁都不敢把开战祸端引在自己头上。
“来了来了!”李鸦九指了指国境线西侧辽境内,招抚司一行将近三十人押着八个伤痕累累的大宋俘虏,浩浩荡荡向宋辽边境线过来。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邓玄子惊讶。
“卫聿川呢?”孙有虞问霓月,“你咋受伤了?”
“我没事,他有他的事,我可以一次带三个人,剩下五个你们分一下。”霓月活动了下肩胛骨。
邓玄子摁住霓月,看着前方情况摇了摇头,“夏昭这下必死无疑了,辽人没带兵器。”
“啊?!”霓月和大伙望向前方,三十多个辽人空手而来,只有一个太保背了个弓箭,其他人坐在马上,手边空空如也。
“我们如果动了,就是不讲武德,辽现在对我们称臣,我们大宋名义上是他们的哥哥,哪有哥哥先动手欺负手无寸铁的弟弟的道理?”
夏昭撑着剑现身了,追杀他的蒙面凶手看到国境线上局势紧张,暂且躲了起来,昏黄低沉的空中飘起了小雪花,霓月伸出手,掌心接住一枚,眨眼间她已经来了一年了,这一年,从犀象的死开始,以夏昭的死结束,边境线没有新鲜事,有的是前赴后继者用血肉筑起看不见的长城,霓月以前对生死没有什么感觉,如今却觉得,每一个活着的日子都尤为可贵。
夏昭扔掉了剑,从机宜司一排人马面前走过,向身后同僚们最后行了拱手礼,孤身往边境线去,雪片越落越大,粗粝的土地上很快落满了薄薄的一层,徐慎给褚明达披上外袍,褚明达站在机宜司人马中央,望着逐渐远去的夏昭,眼眶通红,目送他最后一程。
宋辽双方的信号兵挥动着旗子,双方开始交换人员,八个伤痕累累的大宋谍人俘虏望着向他们走来的夏昭面露钦佩与不舍,广袤的地平线地上,一路人迈向生门,一个人迈向死门,夏昭迈过边境线的一刻和八人擦肩而过,他刚要回头最后一次看一眼大宋,三支利箭戳破了他的胸膛,夏昭顷刻间迎面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