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们说的黄历,虎倌一直在暗中赶的时间……那个近来重要的日子,你有什么新发现吗?按照我们之前分析出来的规律,虎倌和他的老虎定有下一步动作,每个案子的尾巴都给了我们致命一击,阿克丹一案绝不会这么轻易结束,我们得在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刀锋再次起跳对准我们之前,就把它斩断。”
邓玄子焦躁地挠挠头:“近两个月黄历都快翻遍了,我推算过了,都是普普通通的日子,婚丧嫁娶,没有皇家寿辰和忌日,也没有多年难遇的祭祀日。”
两人不知不觉离开了机宜司区域,卫聿川看着城中往来的芸芸众生,喃喃自语,“若我们换个思路呢?若是将来一定会有某件事发生,这件事本身足够重要,因此成为了一个特殊的日子……对了,之前褚大人找你什么事?”
“他要派我去西夏。”
“西夏?什么时候?”
“潜伏计划还在编排,吴大人和徐大人都不太赞成司长此举,或许褚大人有自己的考量吧。”
去李宅布控之前卫聿川先回了趟城北的家,在外头谨慎小心也就回家能无拘无束,监视夏昭又要被困在任务里了,北境天冷的早,风越来越凛冽,卫聿川匆匆打包了几件加厚里衣,跑去后院肖婉玉卧房给门窗做防风,万一哪天骤然变冷,可别冻着娘。
推开卧房门肖婉玉正倚在床头闭目养神,卫聿川进屋便哐哐一顿收拾,知道她就是在闭眼歇歇,她夜里睡不着白天偶尔闭眼歇歇,卫聿川有时候觉得娘非常适合做谍人,最起码熬鹰盯梢犯人机宜司肯定没人比的过她。
诶?要不把她推荐吴大人做机宜司的编外谍人?五十岁正是闯的年纪,谁会想到一个徐娘能是个谍人呢?
“娘,夏昭回来了,就是我爹当初手下那个副指挥使,年纪小的那个夏昭,我还没见到他,他约莫现在有三十七八了吧?他在辽待了太久,机宜司让我们监视他,看看他是不是还干净,我今早上去季铎那边了,他管辖内死了个归顺的辽人,非说查了好久查到害死爹的漠川之战有三个人可能是细作导致战事大败,其中一个就是爹,啊我爹是细作,没做好自己细作的活,辽人一气之下觉得他是个废物把他杀了,完事还给他送回来,朝廷还给个封号,你是信他还是信我是秦始皇啊?!”
从床位那个大木箱抱了厚厚的被褥下来准备拿到院外去晒晒,不知怎的又想起了箱子里爹曾经留给娘的镯子,那是一对镶着八段金的玉镯,花重金打造,如今只剩一只了,另一只随卫之江尸体运回来时,缺了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缺口,剩下的镯身随着卫之江残缺的尸首一同埋入墓中了,卫之江出生平民,是北境安肃军人,爹娘、哥哥、均因战乱而死,不知是被辽
西夏还是什么他国敌人所杀,卫之江复仇无门,只好入伍,从边境蕃兵一路浴血奋战晋升到了京城禁军,只是来到京城后被士族打压,朝廷又忌惮武将,进入禁军后卫之江晋升之路便处处受阻,还好卫之江乐观豁达,加上出身底层,虽孤立无援,但也颇为随和热心,在军中积累了一片好人缘。
肖婉玉是在一次出宫休沐时遇到的卫之江,内尚书女官严禁出宫,但彼时肖父重病,家信传到尚书内省,肖婉玉怕再也见不到父亲,便冒着风险向圣上跪求休沐,岂料那日天寒地冻,汴京百年一遇暴雪,恰逢卫之江进宫授勋归来,宫中御赐的马车正要送他回禁军营,路过宫门时,卫之江撩开马车帘,望见皑皑鹅毛大雪天中,披着浅蓝色襦袍的肖婉玉瑟缩着身子,在朱红的宫墙下寸步难行,衣袍粘满了雪和泥水已经湿了半截,卫之江不知她要往哪里去,邀她上马车送她一程。
肖婉玉十六起便选进宫中做事,一看便知是御赐马车送人出宫,这万万不可,肖婉玉拒绝,继续往宫城外走,卫之江见她心绪焦躁,再三相劝,邀她一起走。
“不知你要去往哪里,即便是汴京城中,这大雪天寒地冻不出一个时辰你就会冻伤,若是有急事就更赶不及了,这种天出宫……莫非是家中有急事?”
想起父亲病重苟延残喘,不知能不能见到最后一面,肖婉玉眼眶里泪水止不住打转,卫之江顺势将她拉上了马车。
马车出了大内一直往城南肖府去,肖父在朝廷站错了队,被排挤打压处处受阻,年中染病一直未痊愈,心有郁结更是加重了病症,弟弟肖崧和娘亲在府中照料,其他亲眷怕被牵连纷纷避之不及,肖婉玉担心连累卫之江,便让马车停在了街口,自己要走回肖府,哪想到卫之江也下来了,给肖婉玉披着袍撑着伞,坚持送人送到家。
肖婉玉每日和女官们每日筛选奏折、抄录文书、有时还要替圣上代笔批复,接触的均是朝廷内政机密,除了平日严禁出宫,家人也很少对外提起肖婉玉差事,肖婉玉看着身边一身戎装、给她撑伞的卫之江,黑发束起、势如松柏,炯炯目光中透着果敢坚毅,与人交谈却颇为亲和,碍于女官身份,肖婉玉三缄其口,回府路上,除了道谢,多余一句都未说。
冒着大雪赶回了肖府,肖父在卧榻虚弱咳血,冰冷卧房连炭火都要没了,肖父见大女儿回来,激动地眼中稍微多了些气色,还未来得及问候她身后兵将模样的男子,此人便匆匆离去。
肖婉玉望着卫之江离开的背影预料之中,未多向双亲和弟弟解释,四处张罗着给父亲寻医问诊,以往常来府中的御医如今都杳无音讯,谁知临到傍晚,卫之江带着营里几个兄弟运来了炭火和珍贵药材,甚至还有茶、米、麦、羊。
肖婉玉一看,这都是朝廷赏赐的,卫之江就这么全抬来了,皇家从建朝起便忌惮武将,自然不会赏赐象征尊贵与名望的御用之物,换句话说,这些实用之物,都是卫之江在前线拿命换来的赏赐。
肖婉玉和肖崧道过谢连忙拒绝,卫之江却坚持要他们收下,“我没成家,除了军营,也没有家,吃穿用度都在营里,我一个大男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用不到这么多,你们比我更需要这些。”
肖父病重,肖婉玉作为长姐扛起了家中所有重担,但奈何休沐时日短暂,她又要回宫了,临行前深夜,肖婉玉刚出府门,卫之江竟然已经在街口等她了,肖婉玉与他道别,卫之江却不分由说将她拉上马,送她回宫。
寒冬腊月深夜中肖婉玉的心与颠簸的马蹄同频砰砰直跳,卫之江送她到西芜殿侧门,递给她一把精巧的小匕首,“西夏的战利品,拿着防身,宫中和沙场相比是另一种险恶,你不用告诉我你在宫中为何职,不管你是宫女还是女官我都不在乎,我倾慕地是你这个人,哪怕是圣上的嫔妃,我也要娶你!”
肖婉玉惊愕中慌乱捂着他的嘴,黑夜中卫之江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我会想你,墨潭。”
墨潭是肖婉玉小名,只有肖家人这么叫她,肖婉玉看着眼前卫之江,一个出身边境底层的带兵打仗的将士,全然无自卑,散发着从沙场浴血走出来的人的侵略和果敢,丝毫不避讳对肖婉玉的爱意。
肖婉玉没有回应,她若踏出这一步,被宫中发现定是死罪,肖家如今落寞,她在宫中每一步都愈发谨慎,她是肖家长女,断然不会将自己一时之快凌驾在家人安危之上。
肖婉玉回到了宫中,继续每日处理奏折,宫外,在卫之江关照下,肖父挺过了最难捱的严寒冬日,春暖花开之事身子已痊愈,可仍旧没抵过朝廷的流放,死在了去往西北的路上。
肖婉玉回乡置办丧事,卫之江陪在身边打点一切,他也是来跟肖婉玉告别的,明日他就将带兵前往北境了。
丧家之痛和分别不舍一齐冲垮了肖婉玉,卫之江拥她入怀,承诺活着回来重新给她一个家。
卫之江奔赴前线后,战事白热化,宫中折子骤然增多,每次侍卫抬回来新折子,肖婉玉立刻冲上去从奏折字里行间查着可能与卫之江有关的蛛丝马迹,平静心绪被远在前线的人牵动万缕,肖婉玉常常彻夜难眠,待到卫之江小胜短暂归来,肖婉玉再也忍不住思念,溜出宫去,彻夜的思念和劫后余生的惊险用身体慰藉,落魄文臣世家叛逆长女和从底层杀出来的浴血将军就这样终于走到了一起。
后来卫之江几番周转,给肖崧在枢密院安排了一个小差使,肖崧每逢来信对卫之江崇拜都快溢出信纸。碍于女官身份,肖婉玉和卫之江只能见缝插针偷偷密会,没过多久肖婉玉发现自己已有孕相,幸好手下的女史都是黄花闺女,尚未察觉异样,卫之江又去了北境,每日宫中惊险只有肖婉玉自知,就在她以为要瞒不住时,宫中肺痨肆虐,肖婉玉也未能幸免,被送出宫养病时诞下了卫聿川,看着卫聿川温润红亮的面庞,听着他嘹亮的哭声,肖婉玉终于松了口气。
她写信给卫之江,说给孩子起名聿川,聿,意为书写用的笔,有记录传承之意,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无法相见的日子肖婉玉和卫之江用笔墨勾连起相思爱意,聿又意刚强,有树的意蕴,愿他将来有才华、有胆识,才思敏捷,睿智坚韧,像大树一样撑起自己一片天,像父亲一样守护大宋大好河山。
肖婉玉一边养病一边哺育卫聿川,她处理经世奏折、替圣批红是把好手,却不太会带孩子,狭小伙房转不开身,肖婉玉没留神一屁股把案板边的刚满月的卫聿川撞进了煤球堆里,肖婉玉手忙脚乱急的哭,小卫聿川掉在煤堆里打滚儿,把自己闹得像个黑猴子,咯咯笑,肖婉玉抹了把眼泪也被他逗笑了,冬日阳光洒入伙房里小卫聿川脸蛋,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世道纷乱,但肖婉玉觉得这孩子像个小灵仙,一看到他笑,似乎日子再艰难也能挨过去。
昔日的小灵仙如今已经蜕变成二十五的皮猴子,正埋头吆五喝六翻弄着肖婉玉那只巨大的嫁妆箱子,杂物衣衫横空乱飞,只为翻找那只金镶玉镯子。
“娘,我爹都死了好些年了,你咋不改嫁呢?!你可是内尚书女官,谁娶你祖坟都得冒青烟的!我要是出点事谁照顾你?舅舅也够那忙的,不过好几次走地府门口走,阎王爷都不收我,你说是不是冥冥之中爹在保护我……”
卫聿川翻出了那只和卫之江一对儿的镯子,真是名贵好看啊!诶?以前娘见不得自己翻她东西,今日怎么没拦着自己。
卫聿川迟疑回头,肖婉玉靠在床头面容疲惫困倦,双目却燃着被吵醒的愤怒和燥意,卫聿川一激灵,顿觉大事不妙。
“哈,娘,你方才睡着了啊……怎么不吱一声……”
咋整啊,上厨房炒俩菜吧!
卫聿川僵直着身体一脸赔笑从大箱子旁挪开,脚下打滑立刻绷直了身子站起来,这个地板可真地板啊!娘怎么还不打我,快点打吧,打完这事就当过去了,这种倒数灭亡的滋味太难受了!
肖婉玉闭目回神,被吵醒的心跳平稳了许多,当即踢踏着鞋下床揪住卫聿川一顿暴打,“我吱一声我是耗子吗我吱!就你话多!就你话多!我刚睡着不到半柱香,你跟个欠嗖的猫一样东拨弄西拨弄,早晚你们爷俩都死外头我才能清净!”
卫聿川抱头往屋外逃:“你和我爹怎么没给我生兄弟姐妹?人多了能轮着打,不能老揪着我一个人薅啊!打死我以后你还打谁?!”
“你小子命硬的很!给我过来!打不死你的只会让你更强大!”
“要说猛还是你和我爹猛,为了爱不怕死!要爱不要命啊!当年又是战火又是肺痨,就这都没挡着你们生我,我命硬就是遗传你俩!”
肖婉玉又困又累扔卫聿川一摞被子让他晒:“镯子给我!卫聿川你要不要脸?之前让人给拒了还动这心思去求爱,你有这闲工夫把杀你爹的凶手找出来去!镯子就剩这一只完整的了,另一只让辽人杀他时候砍碎了!我看你弄丢了这个以后怎么找娘子!”
卫聿川搬了把椅子让肖婉玉坐下,扛着板子往窗边去,“快咯快咯,当年今朝一起查,等凶手浮出水面,我定会杀了他。”
“半当不阳的,你回来干嘛?”
“你不是说床头窗户老漏风吗?朝廷真是扣啊,封号随便给,抚恤银两和宅田是不多给一点儿……”卫聿川敲着钉子,余光瞄见屋后回廊富贵竹林似乎有人影闪过,卫聿川闪到后院竹林,只有树叶沙沙声,不见任何人影。
熙熙攘攘地市坊街上,霓月顶着晌午的太阳怔怔地走着,手里紧扣着那块从焰影门房间里抓下来的那块镶嵌金块的碎玉,尖锐的断裂处已经刺破了掌心,鲜血浸满了掌纹,若不是她撤的快,卫聿川方才就发现她了,“等凶手浮出水面,杀了他”,卫聿川那句话回荡在耳边,想起肖婉玉书房暗藏玄机,处处皆是观测辽的记录,这些年她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霓月突然一个寒颤,冲到路边小巷,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肚子里并没有任何东西,还是止不住地呕,直到吐完了所有水,身子像是被抽离了力气,颤抖得窝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