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谢瑾于她而言,更多时候像是一个有趣的对手和玩伴,那么从那一刻起,她觉得自已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或者说,是长久以来积累在心中的一些特殊情感在那一瞬间突然明朗。
只是她与他之间不仅隔着沈家和谢家的对立,而且各自掌着无法以联姻形式再次合并起来的西境军和北境军。
后来被太后和皇帝撮合与谢瑾成亲,她不但没有拒绝,心中还有几丝窃喜,觉得这事算是她在被剥夺了西境军统辖权,亲信旧部被扣押的愤怒和不甘中唯一的安慰。
谢瑾坐回来,从背后拥着她,以身体暖着她。
沈荨回过神来,舔了舔唇道:“我想喝水。”
谢瑾一笑:“喝什么水,有茶,等着。”
他穿了衣袍下床,到外头的敞轩架子上拿了火炉和烧水用的铫进来。
沈荨看着他往铫中注了水,放在火炉上烧,又把茶具摆好,茶瓮中丢了茶叶。
“家里的下人不会闯过来吧?”她问。
谢瑾听她说的“家里”两个字,心下一乐,笑道:“没我的吩咐不会到后院来,放宽心好了,再不济有人来了,见到你也没什么这家里的人,还是可以信的。”
沈荨略微放心,此时铫中的水已烧开,咕嘟嘟翻腾着热气,给这个明亮却又寒凉的清晨带来几丝暖意。
谢瑾握着铫把手,把沸水注入茶瓮,不一会儿茶香浮散,那旧年的悲欢离合,血泪之痛也就随着袅袅茶香,钻出微翕的窗隙,如烟尘般随风荡远,于空气中消逝。
沈荨这会儿情绪已经完全平息下来,接过他递来的茶喝了两口,道:“事发之前的议事结果,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所以我也和大家一样,以为真是吴将军私自领兵去翠屏山谷,反中了西凉军的埋伏,直到今年春我送朝廷钦差去西凉谈和,无意中得知朝中有人和西凉人有勾结,且我偷听到的谈话中有提及八年前这桩惨事,这才知道这件事情有蹊跷。”
谢瑾长叹一声,并没有熄去小火炉中的碳火,让它燃着,把窗户再推开一些。
他把沈荨茶盏中的茶水添满,问道:“所以你因探查这件事,惹怒了太后?”
沈荨点点头:“我之前只知道朝中有人泄露了军机,而且也不知道西凉方面的人是谁,我往西凉派了大批探子,沈渊发现了我的意图便来问我,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回了上京禀告姑母,姑母对这事的处理态度,让我觉察这事和她有关,或者,是和我们沈家的其他人有关。”
她叹了一声,看谢瑾一眼:“所以为了谨慎起见,我觉得这事还是暂时不告诉你为好。”
谢瑾笑了笑,低头喝茶。
“……既这样,我只能先按兵不动,后来皇上给了我线索,提及姑母早年在梧州一带与一名西凉人有过很深的交情,我顺着这个方向去查,才查到西凉王的哥哥,如今的宁硕王乌桓年轻时曾离开过西凉几年,他化名李郜在关内游历过一段时间,回了西凉不久就掌到了十万西凉军的军权,此后沉沉浮浮,虽未能大权在握,但也一直没有离开过西凉的权利中心。”
沈荨说着,感慨道:“如果不是皇上给了我这个线索,可能我还会绕些弯路八年前的战事后,姑母和乌桓一直未再联络,但不久之前皇上下令撤回四万西境军下梧州屯田,太后和沈渊苦寻对策,这才又找上了乌桓。”
谢瑾一听便明白了。
十万西境军被撤离了四万,一是少了四万土兵的军饷,对于想依靠吃军饷敛财的沈渊来说难以接受,二是屯田土兵名义上虽仍然归属西境军,但谁都知道,一旦这四万人从边境线上撤下来,情况就很难说了,如果边关稳定无战事,久而久之,边境线上的军队编制就会固定下来,而一旦发生战事,屯田土兵久疏战场,整体战力下滑,仗也就很难打。
太后和沈渊这时候联系上乌桓,让乌桓掌握的小股西凉军在西境边关小打小闹地搞些战事出来,为保边关平稳,撤回四万土兵屯田的事自然也就只能作罢。
沈荨出神一阵,端着茶盏继续往下说。
“乌桓这个人,心思城府都极深,他一直被排挤,但又总能在绝境之下反扑,这些年来起落都很大,我的人潜在他周围,原本找不到什么线索,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
谢瑾笑道:“皇上的诏令一下,因屯田一事沈渊重新和他有了来往,你们便能确定了。”
“是,确认是乌桓后,事情就好办多了,”沈荨点着头说:“我的探子有了正确的方向,想尽办法从乌桓身边的人身上顺藤摸瓜,从他口中掏出了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一直没能拿到切实的证据。两方的来往都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纸面上的东西,口说无凭,不过……”
“不过什么?”谢瑾立刻问道。
沈荨目光明朗起来,一直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既然做了,我相信总能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只是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拿下与樊国之间这场战争的胜利,所以我说我们都得再忍忍,谢瑾……”
谢瑾微微一笑,俯身过来将她手中茶盏拿开,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慎和保持冷静,静水深流的沈将军,时候不早了,你还不打算走么?”
沈荨反握着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刮来刮去,拂了拂额前碎发看他:“刚才咱们说岔了,那页笔记你不是还没念完吗?”
她不是不知道自已肩上的重任,也知道自已应该一早就离开,但谢瑾昨晚暴露出来的一些情绪让她有些担心,所以改了主意留下来,想尽量多给他一些宽慰。
当然,她内心深处也是不愿离他而去的。
谢瑾想了想,坐到窗前一张小书案边,取了纸笔,把念过的语句重新写下来,沈荨趴在他左肩上,欣赏他行云流水却又遒劲有力,极有风骨的字迹。
晨风轻绕,窗明几净,谢瑾不一会儿就写到了最后一句。
“……夜静梦归,唯见伊一枚翠滴耳坠遗落身畔,萦怀追忆多日,终不得再遇。”
他写完,搁了笔长长叹息一声,怅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沈荨从他肩上收回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你叹什么气?”
谢瑾道:“你说呢?”
彪悍的沈将军一下扑了过来,双手捧住他的脸,一左一右在他唇畔亲了一记,然后又咬他的唇角。
谢瑾喉间发出低沉而欢悦的笑声,一把搂住她,抱起来扔到床上,以更热烈的吻来回敬她的突然袭击。
被褥间两人乱成一团,感觉彼此肌肤上逐渐升高的温度和加快的心跳,两人都停了一停。
“将帅大人,”谢瑾不无遗憾和不舍地整理了一下她的衣领:“时候不早了,你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沈荨看了看窗外高升的日光,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散开发髻用手指梳了梳,重新往头顶上束。
谢瑾替她把发带系好,从后头抱住她在她头顶落下一吻,“记住你的承诺,等我摘下面具的那天,你要穿那条裙子,头发也要好好梳……就梳那晚的发式。”
沈荨快速整理好衣袍,套上护臂和腰带,转过身搂了一下他的腰,亲了一下他唇角,又摸了摸他的面具:“好好好,真是啰嗦……那我走了。”
她把干了墨迹的那张纸卷好放在怀里,很快便下楼去到昨晚她翻进来的院墙角落处,笑意微微地朝他转头一望。
谢瑾站在敞轩的楼台角落,看她把绳爪抛到墙后,把衣摆缚在腰间,很快顺着绳子爬到墙头,对他眨了眨眼睛,又挥了挥手,接着消失在围墙后头。
他唇边的笑意一直未曾散去,摇了摇头,回到卧室里,给谢宜写了封密信。